俞心桥失忆了。
在从医生口中得到诊断结果之前,俞心桥以为自己只不过出了一场普通的交通意外,被问到开车是要去哪里,他斩钉截铁地回答:“参加散学典礼。”
医生问:“刚考完试?”
俞心桥点头:“嗯。”
医生:“还记得考题吗,比如英语作文题目。”
俞心桥:“Learning English is beyond classroom.”
听到这里,旁边的梁奕一脸惊恐:“我不会是在做梦吧?由于太恐惧考试,以为自己穿越到了六年后?”
“你不是发烧缺考了吗,上午第一场考试就没来。”俞心桥看向梁奕,上下一番打量,“原来你又偷偷打工去了,看打扮,这回是房产中介?”
梁奕由惊讶变无语:“屁的中介,这年头房地产都快泡沫了,老子是你的经纪人!”
医生走后,来了两名警察。
俞心桥从他们口中得知这场意外是由肇事者酒驾引发,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我会开车吗?”
梁奕忙拿出他的驾照给警察过目,解释道:“他失忆了,忘记自己会开车。”
两位警察犹疑地对视一眼,其中一名拿出一张照片:“这次事故虽然已经定性为意外,但还是需要您配合一下,确认是否认识肇事者。”
俞心桥看一眼那照片,摇头:“不认识。”
半小时后,警察离开病房,梁奕说:“等你恢复记忆,咱们再去看一下那张照片,万一真有人想害你呢?你也是,不知道自己现在身价多少吗,给你安排司机还不要,瞧瞧,自己开车果然出事了吧……”
梁奕的唠叨俞心桥全都没听进去,他正举着一面从护士那儿借来的镜子,凑近端详。
眼睛,鼻子,嘴巴……除了额头贴了块纱布,都还是原来的模样。
可既然已经是六年后,那应该老了——俞心桥把镜子对准眼部,咧嘴一笑,好家伙一根纹都没有,眼角皮肤泛着一抹红,甚至有那么点吹弹可破的意思。
这真的是二十四岁的俞心桥?
放下镜子,俞心桥清清嗓子:“你说你是我的经纪人……”
梁奕自说自话半天无人搭理,正在病床前拿一只苹果开刀,闻言哼道:“是啊,我说的。”
“那我的职业是演员或者歌手?”
“不是,你是地下酒吧的脱衣舞郎。”
“……”
“私下里你喊我妈妈桑。”
“……”
“待会儿收拾收拾就出院吧,晚上还要上台演出,王老板点名要看你。”
“……”
看见俞心桥呆滞中带着点视死如归的表情,梁奕没憋住笑:“骗你的,这你也信?”
俞心桥猛地松一口气,半晌才嘀咕:“一点都不好笑。”
待从梁奕口中得知自己已经是小有名气的钢琴家,俞心桥把刚塞进嘴里的苹果吐了出来。
“真的?”他不敢相信,“不会又在编故事骗我吧?”
梁奕从放在床头的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文件递过去:“这是刚和首都爱乐乐团签的合同,下个月开始,你要和他们一起在全国十三座城市巡演……不过看你现在的情况,怕是要延期了。”
视线扫过文件标题,俞心桥的心脏就开始砰砰乱跳。
十八岁的他曾以为自己离梦想越来越远,几乎触碰不到,没想一场车祸一场梦,醒来时竟然中了头彩。
俞心桥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我琴弹得怎么样?”
“虽然我不懂音乐,但是这么说吧,去年肖赛的冠军就是你,这也是你在国内名声大噪的原因。”
伸出双手,俞心桥缓慢地动了动手指,再放在膝上用指尖由轻到重,由尝试到笃定地敲击。
或许因为弹琴依赖肌肉记忆,指法和乐谱都还记得很牢。
还好……俞心桥又舒一口气,面色逐渐缓和。
欣喜之余,他不免好奇:“那这六年,我是怎么过的?”
梁奕观察他的表情:“十八岁之后的事,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
刚才医生初步诊断后,认为俞心桥的病症为脑部受到撞击后的选择性失忆,具体情况还要结合脑部检查结果才能确定。
俞心桥闭上眼努力回想,然而脑海中一片空白,完全想不起结束最后一场考试的那晚之后发生的事情
他撑住额角,几分痛苦地摇了摇头。
“算了,想不起来不要硬想。”梁奕怕他弄坏脑子,赶忙扶他躺回去,“你想知道什么,我来告诉你。”
可惜关于这六年,梁奕知道的也不多。
“那场考试之后你就转学去国外音乐学院,主攻钢琴演奏。反正你转到我们学校本来就是过渡一下,我们都知道你迟早要走。”
“你是去年秋天回的国,那会儿我正因为工作焦头烂额,你听说我有经纪人证,就问我要不要来给你当经纪人。”
“之前五年多,我们俩只是偶尔通过网络联系。你平时很忙,经常在琴房泡一整天,外出活动不是参加比赛就是演奏会,回国的这几个月尤其,毕竟你在国内的事业版图刚打开,我又是刚接触这个行当,事关你的职业发展,找合作方签合同什么的都得谨慎。”
“你的父母已经在回国的飞机上了。他们现在常居国外……”
听到这里,俞心桥有了点反应:“我回国,他们没有跟我一起回来?”
梁奕摇头:“你在国外学音乐那几年,也没有和他们住在一起。”
俞心桥皱了皱眉。高中那会儿他和父母关系不好,是因为他突然出柜,并拒绝父母替他安排的出国深造。可既然他后来顺利出国,发展得也算不错,为何还是和父母如此疏远?
梁奕看出他的疑惑,说:“其实这些年你和父母的关系有所缓和,当时你回国发展,他们还私下联系我,拜托我好好照顾你,年关那会儿他们原本也打算回国过年,只是后来……”
“后来怎么了?”
“后来,后来你结……”
梁奕吞吞吐吐,刚开了个头,外面响起敲门声。
脑部ct结果出来了。医生观察后认为俞心桥的大脑并无明显创伤,失忆症多半还是心因性质,建议如果没有其他身体不适,家属签个字就能出院,回家静养即可。
“那我什么时候能恢复记忆?”俞心桥问。
“关于失忆症,暂时没有明确的治疗措施。”医生说,“建议您保持良好的心情,平时多向周围的人倾诉,对克服症状会有一定帮助。”
也就是说,不确定什么时候可以恢复,甚至不确定还能不能恢复。
俞心桥沉默了。
作为经纪人兼朋友,梁奕安慰他:“就算恢复不了也没关系,你现在相当于少练六年琴,眼一闭一睁直接走上人生巅峰,血赚啊。”
对于这番扯淡歪理,俞心桥意外地觉得挺有道理。
事已至此,他放宽心,拿起已经氧化发黄的苹果:“我爸妈还有多久到?”
梁奕翻了下手机:“二老是在北京时间上午十一点登的机,预计十二个小时后落地。”
“那我得在这儿待到明天?”
“倒也不一定……”
俞心桥啃一口苹果:“不是要家属签字才能出院吗?”
“是的。”话题转了回去,梁奕又吐字艰难,“刚才没来得及说,其实你多了个家属。”
俞心桥愣了下,颇有些难以置信:“是我妈改嫁,还是我爸再娶了?”
“不,是你……结婚了。”
下午,窗外飘起蒙蒙细雨。
俞心桥披着衣服下床,看被雨水模糊边缘的日常景色,看远处被打湿反着光的屋顶。
和目睹到的一样,自醒来后,灌入脑海的一切都似曾相识,可等他回想,却又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记不起。
最初撞大运的喜悦犹如狂风过境,平息后只余满地狼藉,此刻的俞心桥渐渐被一种类似茫然的情绪包围。
返回床上躺下,俞心桥用被子蒙住半张脸,听着外面走廊人来人往的脚步声和雨打窗户的声音,慢慢地闭上眼睛。
再次醒来时,天已经快黑了。
首都今年的春天回温很快,病房里空调都没开。俞心桥把自己捂出一身汗,探出脑袋狠狠地喘一口气。
胳膊也伸出来,正要把袖口卷起放松一下,悬空的手腕忽然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握住。
沉冷的嗓音随之传进耳朵:“别动,一热一冷会着凉。”
几乎是下意识,俞心桥屏住呼吸。待意识到来者何人,他才迟钝地卸了力气。
由着那人把他的胳膊塞回被子里,俞心桥不自在地动了动身体,偏头向声音来源望去。
六年之后的徐彦洹,已然拥有一副区别于少年人的身体,个子更高,肩膀更宽阔,挽起的衬衫袖口露出一截精瘦却充满力量感的手臂。
让俞心桥想起以前,徐彦洹从来不穿衬衫,哪怕到了冬天,也只在宽大的校服里塞一件T恤,完全不怕冷似的。
以前。
现在。
明明只是睡了一觉,醒来却天翻地覆,仿佛和世界脱轨。时针悄无声息地转过一圈又一圈,所有人都往前走了六年,连梁奕都从不着调的少年变成临危不乱的大人,只有俞心桥还停留在过去。
这感觉糟糕极了。
倒完水转过身,对上俞心桥那双清亮的眼睛,徐彦洹有一瞬的恍神。
走回病床边,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徐彦洹瞥一眼地上的垃圾桶,里面躺着一颗啃得很干净的苹果核。
就在这时候,俞心桥开口了:“小奕呢?”
徐彦洹抬眼的动作不甚明显地顿了下。
小奕指的自然是梁奕,上学的时候俞心桥一直那么叫他。
“梁奕说去拿点东西,晚上再过来。”徐彦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