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日清晨,随着大相国寺的晨钟敲响,春风拂过,止住了三天不断的连绵细雨。
天空如洗,万里碧蓝。
红日闪出,金光遍地。
辉煌艳丽,繁花似锦的开封府,重又还回人间。护龙河绿波荡漾,戏弄着两岸杨柳袅袅倒影;汴河、蔡河、五丈河、金水河在这一刻,全都苏醒了。
从宣德门到南熏门,长达十里,宽二百二十步的御街,人流如潮。
两侧两条宽为五丈的带状河,玉石砌岸,晶莹生辉。
河两岸,栽种着桃李梨杏,奇葩竞放,红白相间。
红得似火,白的似雪,桃红杏白,分外妖娆……玉尹站在宣和六年的御街河岸,身后有一株万花纷繁的梨树。他看着御街上往来川流不息的行人,脸上却透出了一种极为茫然的表情。
这里是开封府!
宣和六年的开封府……
玉尹是他这一世的名字,他的灵魂,却来自九百年后的未来。身高八尺,体态匀称。外表看去,并非特别强壮,曲线显得极为柔和。但是在这柔和的曲线下,却蕴含惊人力量……重生后,玉尹发现他的身体和力量,与前世有天壤之别。至少在这个时代,足以称为猛士。
前世,他出生于一个古乐世家。
父亲师从琴学大师顾梅羹,甚得蜀山琴派三昧。玉尹家学渊源,而且乐感极强,很小便得到父亲的真传,精通古典乐器,尤其是古琴和二胡,更被人称之为双绝。
然而,未来的世界,西风东渐,西学东渐。
无数传统被抛弃,包括古典音乐,几乎无人问津。即便是有学习的,也大都是出于功利目的。玉尹前世生活的时代,却让他总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受。后来,父母因意外故去,令玉尹的生活一下子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他不得不抛弃他从小所深爱的雅乐,为生存奔波。
但内心中,却从未放弃过自己的理想。
玉尹最大的愿望,就是成为一个真正的雅乐大师,为振兴古典音乐而奋斗。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玉尹终究未能完成他的梦想,反而在二十六岁的时候,因一次车祸丧生。
没想到,他的身体死亡了,灵魂却穿越九百年,来到了公元1124年的开封府。玉尹是他而今的名字,年22岁,正是好年纪。家有薄产,也算得上是生活无忧。不过,那死鬼玉尹的名声却不算太好,是这开封府有名的泼皮闲汉。倒也不是横行霸道,欺男霸女之流的恶人,但好勇斗狠,倒是出了名的……十天前,玉尹在一次冲突当中被人打死,却成就了而今的玉尹。当然了,这件事情也只有玉尹一人知晓。
公元1124年,是宣和六年,也是保大四年,更是金天会二年。
雅乐乐谱,记载繁杂。
若不精通历史和古文,很难了解其中真意。而于古琴而言,宋无疑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时期。在这个时期,琴乐产生了各种流派,并在明清达到巅峰。所以,玉尹对宋史也很了解。对于这个中国历史上最为繁华风雅的时代,有着太多可以缅怀的东西,也有太多的屈辱和悲哀。
宣和六年,徽宗当政。
两年后,金国入侵,徽宗禅让皇位,交由钦宗,更改年号为‘靖康’……靖康,一个汉人历史上屈辱和灰暗的时代。
玉尹很清楚这个时代的发展轨迹,却又对此无可奈何。他没有功名,也难以科举,更不要说去改变那即将到来的屈辱时代。他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那种威望。他玉尹而今,就是一个开封府里不起眼的闲汉。于这个时代而言,他就是一个不起眼,更不为人知的小人物。
每每想及这些,玉尹就感到无奈。
站在河岸上,看着五丈河中往来不绝的舟船,玉尹心里顿时生出一种莫名感怀。
这天,就要变了!
老天爷让我重生在这个时代,究竟又是什么目的?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远处,一艘画舫缓缓行来。
从画舫中传来袅袅琴声,并伴随着悦耳歌声,在五丈河上空悠悠回荡。
玉尹愕然抬头,遥望画舫。
这是易安居士的《醉花阴》,也是他前生颇为喜欢的一阙诗词。没想到会在这里听到,倒是颇有些意外之喜。玉尹是个极喜欢雅乐的人,前世曾立志,想要把宋词的词牌乐律恢复,然则却一直没有成功。
而今,亲耳听闻古人吟唱,确是别有滋味。
“闻李娘子词,总使人拍案叫绝……比之清真居士那‘莫将清泪滴花枝,恐花也,如人瘦’,却更见高明。德甫好运气,竟得才女所钟。”
就在玉尹沉浸在歌声中时,忽然听到身边有人说话。
扭头看去,却见两个学士模样的男子,站在不远处交谈。一个身材欣长,面容清瘦,神情飘逸。身穿蓝色宽袍博带,头上还带着一顶高统尖顶学士帽;而另一个身材稍矮,面容红润,气度沉稳,身着白色宽袍博带,头戴学士方巾。两人气质非凡,不时发出爽朗笑声。
李娘子,便是李清照。
此时的李清照,应该还没有易安居士的别名,故而更多人称她‘李娘子’。
听他二人口吻,却是和李清照认识。
因其所言‘德甫’,便是李清照的丈夫,赵明诚表字。这么直呼表字,显然和赵明诚的关系不错。而看他们的打扮,似乎是太学生。赵明诚也是太学生出身,前两年才外放缁州知州,也算是开封府的名人。
至于他们说的清真居士,就是早两年亡故的北宋词人,周邦彦。
玉尹有些诧异的看了两人一眼,突然接口道:“李娘子这首《醉花阴》甚好,只可惜琴师学艺不。‘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一句,右手当托一弦,左手落指吟。偏他右手擎弦,令曲调激昂,少几分婉约。”
‘托’、‘擎’,包括落指吟,都是古琴演奏的指法名称。
两个太学生闻听,顿时露出诧异之色,回头看来。
不过,见玉尹打扮,却不由得微微一蹙眉。但旋即抚掌称赞,“大官人却是好耳力。”
与太学生打扮装束不同,玉尹衣着,却是正经的市井装束。
不过与普通市井中人又有些区别,衣着透着几分华美。似这样的装束,大都是身无功名,却又小有家产的市井中人装束。由于双方很陌生,所以言语间也非常客气,称呼一声‘大官人’,却有些抬高了玉尹。
北宋,是一个文风极为鼎盛的时代。
风雅而精致,是这个时代的特征。市井中人懂得诗词歌赋者,并不在少数。若有人吟诵诗词,会有不少人在一旁聆听欣赏。如果感觉作的好,便鼓掌喝彩;若感觉作的不好,也不会有人嘲笑,会微笑散去。
这是一个对文人雅士极为宽容的时代,所以两个太学生倒没有感觉突兀。
而且,玉尹说得也没错。
醉花阴这词的格律,对指法极为讲究。
但如果没有几分功底,还真不太容易听出这其中的错误。
蓝衫文士笑道:“看那画舫,不过是普通人家,如何请得好乐师?”
玉尹笑了笑,而后朝两人拱手,转身准备离去。
但那白裳文士却快走几步,拦住了玉尹的去路,“大官人好耳力,若非方才提起,我险些忽视。在下陈东,此李逸风,未请教大官人高姓大名。”
“小底玉尹。”
玉尹?
陈东和李逸风,不由得抚掌大笑,连声称赞好名字。
玉尹却不知道,他这名字有什么好。只是这两个太学生说好,那必是有些说法。事实上,玉尹本是春秋战国时期楚国的掌玺官名。却不知玉尹的老爹,如何为他起了这么一个名字。至少在陈东和李逸风看来,能起这么一个名字,家世想来也不会太差,竟生了几分结交之心。
可自家人知自家事。
如果谈论乐律,玉尹倒是不惧。
可是和太学生一处说话,难免提及诗词歌赋,却不是玉尹所擅长。
但玉尹却小看了陈东二人的热情。
古人以琴棋书画为君子四艺,更代表了文人骚客的风雅。玉尹既然精通琴律,在陈东和李逸风看来,恐怕也是个隐身于市井中的风雅之人。
所以,两人生了盘桓之心。
玉尹却不想过多的交谈……毕竟他重生不过十日,对于这个时代的了解,更多是源自于这具身体原主人残留的记忆碎片。万一有什么说的不得体,岂不是平白招惹是非?也正是这个原因,玉尹不愿久留。
就在这时候,忽听有人高喊:“小乙哥,你怎地还在这里和人说话?”
玉尹一怔,忙回身看去。
就见两个铺兵沿河岸走来,远远的便向玉尹扬手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