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王迁三年,九月初八,邯郸龙台宫。
一轮圆月悬挂于宫檐之上,皎洁清辉洒在大地,亮如白昼。
一颗同样灼灼耀眼的星宿,挂在月亮的东北方向。
大巫师身着青袍,负手立于丹墀之上,抬首望天,良久,神色莫幻离去。
孤星伴月主刑杀,自古被视为不祥之兆。更遑论,今日他用毕生绝学连占三卦,皆显示今日宫中新诞的小公子,乃千年难遇的天煞孤星。
此孤星以气运为食,轻则如惊雷摧木祸及至亲,重则如瘟神降世葬送一国气运,孤辰寡宿之大凶命格也!
小公子,要怪就怪你不该来这人世间。
...
华丽的月华殿内,青铜镂空香炉里新换的安神熏香,散发出袅袅青烟,熏得人昏昏欲睡。
新换上一身大红斜襟软绸衣裳的赵不喜,软绵绵躺在床上,他这会儿有些烦恼,慢吞吞伸出小短手,掩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方才,他脑中有一道灵光一闪而过,快得根本来不及抓住,左想右想,还是想不起来,他便索性闭上了眼睛,慢慢消化今天发生的一切。
如今摆在他面前的,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他又活过来了。还摇身一变,来到战国时期,成为赵王宫中新诞下的婴儿,看起来这辈子衣食无忧,日子很稳。
坏消息则是,由于他出生时,空中出现所谓孤星伴月的天象,巫师坚决声称他是灾星降世,愚昧的赵王登时怒不可遏,当即便命人将他按在木盆中,打算直接淹死他。
若非系统第一时间为他启动防溺保护措施,若非他刚生产完、颇得君王宠爱的“母亲”姜姬的奋力阻拦,恐怕赵不喜就会成为史上最惨的穿越者——刚来就被噶。
不过,他的运气似乎向来不太好?
据那个自称“心想事成”系统的家伙说,他可是世间罕见的、连续十世因救人而英年早逝的大福星(倒霉鬼)啊!
当时他就反问系统,“连续倒霉十辈子,这种福气给你要不要啊?”
系统竟然一本正经劝他,“宿主请别担心,马上你就能得到一个惊喜奖励,你的福气在后头呢。”
然后,搭救落水游客而溺亡的他就来到了赵国,喜提“再来一次溺亡体验”,这个奖励确实够惊喜的!
这时,那个赵王的声音再次传来,“爱姬,赵国是绝不会留灾星存世的,咱们以后有的是机会再要孩儿,你要识大体,勿令寡人失望...好了,你好些将养身子,勿再管那孽障..”
嘎吱一声殿门打开,随着赵王的离去,一阵凉风嗖嗖灌了进来,赵不喜无奈地睁大眼睛,有完没完啊,还想杀我?
仿佛过了很久,姜姬挪着脚步来到床前,正好与赵不喜的眼神对上,他不禁愣住。
她虽在流泪,但眼中却无半分温度,就这么淡漠地看着他。
赵不喜懵了,这眼神跟他现代那位母亲如出一辙。那刚才,姜姬为何要拼命从木盆中把他抢出来?
一名绿衣侍女上前,轻轻为姜姬披上外衣,柔声道,“夫人如今气血双亏,夜里凉,快些吃点东西入睡罢。”
姜姬居高临下盯着赵不喜,若有所思,“鸢,你看,污水盆里溺了一趟,他竟然还活着。一个才出生两个时辰就能睁眼,能握拳的孩子,哪有孩童会如此早慧?王上说,早慧之人必有妖,我若护他,便是为赵国埋下祸端。”
鸢扭头看了一眼襁褓,欲言又止。
“罢了,把他抱去偏殿吧,我乏了,让人端蜜水来。”不等她回答,姜姬便疲倦地挥了挥手。
鸢应声上前,抱起床上的襁褓走向门口,身后传来姜姬的声音,“等等!往后莫再管他。既王上不肯赐名,我便为他起个阴名,叫‘不喜’吧。”
姜姬说完,神色淡漠倚靠在床柱上。
她生于邯郸一户中等人家,与父母兄妹感情深厚,进宫也是为了给家人争份荣耀。
原打算有了这孩子,又有王上的宠爱,再徐徐图谋,保不准能让王上效仿先王,废嫡立她的儿子为太子,如此一来,姜氏家族的荣耀,便能长长久久在赵国王宫生根发芽。
没想到,她生的这个竟是灾星。
那一刻,她恨不能掐死他。希望越大,失望和恨自然也就越深。
但她却必须在君王面前,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深情的母亲。
因为,一个目睹亲子溺亡而无动于衷的女子,只会让人充满戒备。
而一个舐犊情深的柔弱母亲,为了家国大义被迫忍痛舍弃儿子,却会被王上和大臣们敬佩和怜惜。
凭借着他们这份怜惜,她才有机会为将来诞下的儿子笼络人心,寻求他们的支持。
至于赵不喜,他既是她诞下的,也是她从水里救出的。她给了他两条命,还给了他一个黄泉路上相伴的名字,便是彻底全了这场母子情分,再不欠他什么。
这时,被鸢抱着一路疾行的赵不喜,也在暗暗自嘲:有人果然无父母亲缘,两世为人,一样地遭人厌弃。
瞧,连名字都一样:不喜,永世不得父母欢喜。
嗐,什么福不福气的,不需要,真不需要,他现在只想活下去。
鸢很快绕过木雕屏风,把他放在湿冷的偏殿床上,就平静掩门离开了,赵不喜左等右等,竟然不管饭?
他只好在脑海中呼叫系统,“统统,在吗?我饿了,你那边有吃的吗?”
他刚恢复意识就被赵王下令溺于盆中,折腾到现在,一口吃的都没捞上。
系统应声而来,打开系统储物箱查看一番后,忧心忡忡道,“新手大礼包里有6瓶营养液可食用,服用1瓶可管饱30日,还可改善体质。可是,这样坐吃山空不是长久之计,你应该...”
赵不喜忙打断系统,让它先投喂自己喝了一瓶营养液,饱腹的感觉真好。
他摸了摸小肚子,这才慢条斯理道,“我知道,应该努力博取这些人的善意值,多多积攒积分,兑换奖励,为自己创造一个辉煌灿烂的人生。可你看看我现在的处境,爹想杀了我,娘不想管我,连那个看起来善良的宫女也不愿怜悯我,我要怎么博取好感值?算了算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做人一向很豁达的。”
系统:...
过了一刻钟左右,赵不喜的手脚开始一点点暖和起来,脑子也似乎比方才清晰多了,这营养液果然是好东西,吃了这营养液,能延年益寿吗...
脑中一道亮光袭来,他猛地想起来,对了,延年益寿,秦始皇!
当初他懵懵然飘离躯体之际,系统说会奖励他实现一个梦想,他记得自己说的梦想明明是:见秦始皇一面。
为何他最终却来到了赵国,成了赵王迁的儿子——还是个众人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万人嫌灾星!
这就是系统口中“十世大福星”该有的福气?
赵不喜拿这个疑惑询问系统,系统这才期期艾艾坦白了,“那个,其实,我也是新手上路,兑换奖励的时候,一不小心把地点..呵呵呵选错了,额,本来宿主你十世福星积攒的福气,是可以兑换去咸阳宫圆梦的..”
赵不喜咬牙切齿道,“是么?照你这么说,我本该是秦始皇的儿子!?”
系统忙安慰道,“宿主别生气,你放心,我会努力弥补过错的!这一世你就算是要死,我也会帮你达成为救人而死的梦想,这样宿主你就会成为十一世连号大福星哦,会有大福气在后...”
赵不喜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怒吼道,“闭—嘴!我没什么想要再‘救人而死’的光荣梦想!”
这是个什么举世无双的蠢系统!
...
第二日,赵王听取宠臣郭开的建议,命人送信与山东列国结盟,打算将灾星赵不喜祸水西引,神不知鬼不觉地改头换面送去秦国王宫,一步步蚕食秦国气运。
于是,他派人将赵不喜抱去议政殿。
当看到宫人怀中抱着的婴孩时,他有点恍惚。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孽障才出生一日?而且滴米未进?
为什么他不但没饿哭,甚至还胖了一小圈?赵王突然感到头皮发麻,忙命宫人立刻抱着婴孩后退三里。
他遥遥指着被抱到殿外石阶下的赵不喜,心有余悸道,“诸卿请看,这孽障自生下后,未喝过一滴ru,未饮过一口水,不过短短一日功夫,他竟变得如寻常半个月的婴孩大小,何其可怖!大巫师所言分毫不差,此灾星果然以气运为食!”
赵国朝堂之上顿时人心惶惶,众臣纷纷垂首,连抬眼再看一眼赵不喜的勇气都丧失殆尽,生怕让灾星逮着机会把他们的好运吸走。
半晌后,有位老大臣颤巍巍站出来,质疑道,“王上,老臣今年八十八,一生遇事阅人无数,从未听过如此离经叛道之事,骨肉亲情,绝非一时能了断,若是那姜姬在悄悄喂食灾星...”
赵王立刻否决,“绝非如此!寡人命人一直在暗中监视,姜姬深明大义,并未再派人靠近过那孽障。”
他顿了顿,伸手捂住胸膛迅速回想一番,确定自己从未抱过赵不喜,这才松了一口气,“想必,那孽障定是吸食了周边扫洒奴仆气运。”
老大臣后背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可他转念一想,大喜过望,又仰首哈哈大笑起来。
众臣见此场景,不免猜测他是不是也被灾星吃了气运,疯了?于是纷纷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步,离他远了些...
赵王见他这般,分明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不由大怒道,“朝堂之上,卿因何无状大笑?”
老大臣乐滋滋拜道,“王上啊,老臣在笑,笑那秦国快亡了!残暴贪婪的秦快亡了!”
赵王立刻一喜,“哦?爱卿此话怎讲。”
老大臣回道,“老臣认为,王上今日之计策,实乃上上之谋!这灾星降世不过一日,便有这般如飓风过境之威力,若将他送去咸阳宫中...”
他慢慢抚着白须,“假以时日,秦之国运必将一泻千里,大厦立时倾塌于转瞬之间!”
赵王亦抚须而笑,“正是如此。”
老臣一时悲喜交加,缓缓流下泪来,“自长平一战后,老臣日夜忧愁,唯恐赵国大仇不能报,没想到,有生之年竟能目睹秦亡于赵之手,实乃天佑我赵国啊!王上英明,姜姬仁义啊!”
郭开瞥了一眼赵王喜滋滋的面色,忙噗通跪下,“王上,待您灭了暴秦,再一统中原,从此天下归一,普天之下皆是王上的臣民,率土之滨皆是王上的疆土,您即将开创比武灵王更雄伟的赫赫功绩,定能威震四海!”
群臣越想越有道理,若把这等灾星移花接木,强秦焉能不灭国?
众人纷纷跪下恭贺,赵王被这通天马屁拍得乐不可支,连声命人赏赐群臣,一时殿内欢声笑语不断。
赵王名叫赵迁,其实他非嫡非长,又不学无术沉迷声色,按理是无缘继承王位的。
但他是先王赵偃最宠爱的妃子所生,在其母和郭开的多番运作下,赵偃废黜了王后所生的嫡长子赵嘉,执意扶持赵迁继了位。
今日,那些往日暗嘲他是倡人之子、得位不正的大臣们,都在真心实意夸赞他,怎能不让他飘飘然?
这一刻,赵迁只觉得胸中壮怀激烈,荡漾着万丈豪情,他豪迈张开双臂,掷地有声的声音回荡在龙台宫,
“诸卿且看,来日,我赵国铁蹄必将踏破咸阳宫!”
...
九月二十三,咸阳郊外。
随着被脚步踏起的黄土滚滚飞扬,一队披甲玄衣侍卫正执戟走来。
若有精通兵法之人在此,便能看出其中的玄妙——他们状似随意的站位,实际经过巧妙的列阵排序,以保证在行走过程中,可以最大限度护住中间那辆马车。
这是秦王政专属的王宫卫尉军,当今之世能让这支卫队随行保驾的,除了秦王本人,恐怕只有马车上的秦国长公子了。
这是一辆并不奢华的单辕轺车,车身以黑红二色彩漆装饰,顶部插着16根弯曲成半圆形的竹竿,套上细密的绸布制成了伞盖,其余并无未金银珠器等装饰。
此车四面通透,视野一览无余,很适合扶苏这样出门散心的人使用。
两月前,一场带着寒气的秋雨过后,扶苏的生母楚夫人突如其来病逝,扶苏自生下来从未离开过母亲,难免沉湎悲伤。
秦王政仍如往日一般宵衣旰食,操心于国事,无暇宽慰长子,但看着往日活泼的长子日渐消瘦,终是心中不忍。
前几日扶苏苦苦哀求,想去王陵祭奠母亲,因着渐渐入了冬,郊外更是林深风寒,秦王政便未同意,哪知今日出了太阳,是难得的好天气,他便下令让昌平君陪着扶苏出门。
自商君变法后,在严刑峻法和连坐制的双重威势之下,秦国境内治安堪称良好,但秦王政仍放心不下,派了一组卫尉军随行。
毕竟,扶苏只是个九岁的孩子。
车内,年过四旬仍温文儒雅的昌平君,轻轻揉了揉少年的脑袋,温声道,“扶苏,你阿母今日吃到你亲手摘的酸枣,定会十分高兴。稍后回到宫中记得要笑一笑,大王不喜你过于沉溺悲伤。”
扶苏抬头看向这位母亲故国的亲人,眼睛又开始有点酸涩了,他急忙移开视线,看向车外道旁有些还没收割的金色农田,勉强笑了笑,“我晓得的,我只是...”
下一瞬,他忽然面色大变,大喊道,“停车!快停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