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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青年指的是什么人

小镇青年指的是什么人

简介:
卖假药、逃婚、入狱......社会底层人物手记。 小镇青年,百味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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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青年指的是什么人》

    ()

    我从没有忘记那年支教的经历,只是再也不想去回忆,每当别人问起,我都拣好的说,那里山清水秀、彝族孩子热情又听话,只是大山里,紫外线尤其毒辣,烤得皮肤针扎般疼。

    三年的时间,每个夜里,我都会想起那个叫做「秀秀」的女孩,不比其他向阳而生的励志故事,秀秀最终也在大山里屈服。至于她曾经许诺过的梦想,早已在现实的粗暴蹂躏中,支离破碎。

    前段时间,秀秀在微信上找我,说她生了个男娃,我问她现在的丈夫是谁,她告诉我是她堂哥,大她几岁。我给她发了两百块的红包,她没收。

    大山里的孩子们,因为贫穷,命运轨迹总是惊人的相似,她们总是先行一步,继而在生活的迷惘中,重复着上一辈走穿了的路。

    我决定把她们记录下来,用最写实的文字,和最残酷的山野生存法则。

    1.

    贫穷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它能放大人们对金钱的渴望,而越是贫穷的地方,金钱对于感官上的刺激越是明显。

    时令小暑,高温酷暑似火烧,只有藏在大凉山的层层林子里,才得片刻清凉。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我的思绪一下子飞到刚来越西的时候:

    丘陵后的山棱,延绵起伏的天地。我们走的那条路,盘山而建,崎岖不平,车轱辘擦着崖口而过,每一次颠簸,心脏都要承受巨大的压力。行车过程中,阿友一直握着我的手。陡坡上不停地落下碎粒的小石子,有的砸在车顶上,发出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

    难以想象,如果一块落石砸中汽车,后果会是怎样。

    半路上,三两个彝族小孩趴在土坡上,埋头写作业,他们的背后,有一条大黑狗、一个棚子、一缸浑浊的水,还有,背后用木桩抵着的灰褐色的墙,墙皮黏在墙上,在微风中吹得摇摆。

    一路上,我看见很多个类似的场景。

    回程的那天早上,我们异常的早醒。楼道末尾,秀秀蹲在拐角,不时朝楼道张望,见我朝她走过去,她递过来一封信纸。趁我不注意,她抱住了我。

    「老师,你以后还会回来看我吗?」

    慌乱间,我随声附和道:「可能会吧。」

    「那好,别忘了我,我会等你回来的。」

    秀秀的眼睛黑亮,仿佛黎明前的最后一片黑。她走了,我攥着那封信。我从门缝里悄悄地看她,她时不时回头张望,最后在桥东头,消失不见。

    其实我想跟她说,「你也可以来看我,我也会等你。」

    2.

    我们支教的地点在凉山州北部的越西县,位于大凉山海拔将近 1300 米的地方,学校坐落在半山腰,木土砖瓦结构单层教学楼,侧拐角还有一间老旧的教室,没有任何基础设施,唯一娱乐的项目是储藏室里的几颗瘪气的皮球。由于近处只有这一个学校,很多学生每天都要跨半个小山头上学。

    按照原先布置的计划课程,我们把学生分为三个班,一班是年级稍大点的孩子们,大家根据个人喜好,每个人选择自己喜欢的课程进行学习;二班是低年级的孩子,主要进行课程辅导,三班是一些没有念过书的孩子,由于家庭经济原因,从来没有进过学堂,早早的就承担起家庭的重负。

    后来因为临时需求,又开了一个大班,所有孩子们都在一起。

    秀丽的树林在风中微摆,太阳光撒在孩子们身上,孩子们烫着嘴,冒出丝丝密汗。回忆起来,最揪心的场景,可能就是每天大家中午一起吃饭的时候。

    孩子们从衣服里掏出遗留着体温的芋头,拌在饭里面,相默间无言,大家背靠着坐在一起,拌着芋头的米饭风卷残云般进了孩子们的肚子,没浪费一粒米。

    支教的第二天,我开始注意到一位小女孩,她是兔唇,身材矮小,经常拖着一双土灰的布鞋前前后后。她穿的衣服不是彝族传统服饰,夹杂着一些东南亚的元素,在众多以素色为主流的学生套服里,她身上的异域风情显得格格不入,以至于她总是独来独往。

    我从学籍单上查到,她叫秀秀,15 岁,一班。

    傍晚,微风肆起,山上的晚霞透出深色的光晕,晃得人眼花,落在裸露的皮肤上热乎乎的。山坡后面浅树林里,孩子们拿着笔和纸,望望天,又低下头,纸笔摩挲。孩子们写完,阿友开口:「大凉山远离城市喧嚣,是艺术的天堂,也是创作者的圣地。我们每个人都有故事,每个故事,都是一首诗。」

    阿友是杭州市某民间诗会副会长,他想带孩子们寻找「另一种超自然」创作。

    秀秀趴在一块大石头上面,两只腿蜷在一起,露出来有些脏兮兮的脚踝。我坐在远处,阿友拿着一本顾城的精选诗集,嘴巴一张一合,流水声湮盖一切,「哗啦啦啦」,孩子们的嬉闹声音也听不见。

    阿友让每一位孩子站在最高的大石块上,大声朗读自己写的诗,轮到秀秀,我走到阿友旁边,迫切地想听得更清楚一些。

    「我从来没有抱怨过,

    哪怕我生来孤独,夜夜彷徨——

    我从来没有心疼过,

    哪怕我生而不同,死无居所——

    我也从来没有痛哭过,

    哪怕我颠沛流离,支离破碎——

    ……」

    站在一旁的我,被震惊得不敢眨眼,读完,我把她抱下石头,她很轻很轻,她跟我对视了一眼,我很明显感受到一股萧杀的气息,我不知道秀秀经历过什么,更不知道像秀秀一样的孩子还有多少。现在依稀记得那种触动,那是一份来自远山深处的力量。

    3.

    凉山地处横山脉区域,当地人说是老天安排了这样一个清心寡欲的地方,供僧道、佛家修行,没成想却成了毒品与犯罪的汇集地。

    据统计,凉山现有 16.5 万吸毒者,而其中 18—35 岁的中青年占近七成,17 岁以下在册吸毒人员有 2105 人,学生群体 812 人,最小吸毒者有 12 岁。(2017 年统计数据)

    贫穷由此而生。

    根据秀秀的诗,我擅自揣测过她的家庭,甚至她的童年,但一直不得解。

    一天下午,暴雨将至,大片的积雨云在山顶上积聚,像一只重重压下来的大手,穹顶之下,一片灰暗。村民们把在外晾晒的衣服抱回家,还有在阳光底下炙烤的农作物,然后关上门躲在家里,孩子们两只手堵住耳朵,静静地等待雷雨后。

    操场上厚厚的尘土在暴风雨中,泛起一阵阵灰色的涟漪,雾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教室里,孩子们躲在一块教室里的大蓝布下面,偶尔探出头来张望。清点学生人数的时候,少了一个人,我又重新数了一遍——少的是秀秀。

    所有人找遍了,也没找到秀秀的踪影,大家把范围扩大到整个村子,甚至矮坡、山沟……依然无果。

    在学校东边,有一间偏小的教室,门被锈锁牢牢拷上,门口杂草长到了一人高,我找到那里的时候,已将近五点钟。

    「秀秀?秀秀?你在哪?」我蹑手蹑脚的喊着她,生怕惊扰了什么。

    透过窗玻璃,能看到里面堆放着很多旧损的桌子,没走两步,就沾了一头的蜘蛛网。

    我继续向前走,在杂草最深处,看到秀秀。她穿着泥布鞋,笼着肩,额头的几缕细发自然落下来,她蹲在地上,不知道在干什么。

    在雨水的冲刷下,屋檐正下方冲出了一个个小坑洼,里面蓄满了水。她的旁边有一个暗绿色的小瓶子,还有个矿泉水大瓶子,大瓶子里密密麻麻,好像是蝼蚁,她不时用滴管吸一些液体滴进小水洼里,然后拧开大瓶子,倾倒一些蝼蚁,反反复复。

    「你在干什么?」

    匆忙间,秀秀把瓶子扔向杂草中央,另一只手把滴管和小瓶子往怀里收。我掰开她的手,发现那是一瓶百草枯农药,虽然外面撕了包装,但是从颜色和瓶子本身就可以确定——那就是百草枯。

    「这你从哪儿来的?很危险的你知不知道?」

    在我的一再逼问下,秀秀告诉我,这是她从家里偷的,「你玩这个干什么?这有什么好玩的?」

    恍惚间,我瞟了一眼地下的蝼蚁。那些坑洼里的蝼蚁,有的积在水面,形成一个黑点,有的在雨水的冲击下,粘在地上,但无一例外的是,它们都死了。

    「这种化学物质很危险,碰到皮肤,皮肤会烂,碰到眼睛,眼睛会瞎……你以后不要再玩这个东西了,受伤了家里人会担心的!」

    那次之后,我跟所有人都撒了谎,渐渐的,大家也逐渐忘了那回事了。

    4.

    ()

    天后,按照预先的计划,我们要对学生进行家访工作,目的是记录家庭情况,筛选贫困生,整理成文字和影像等方式,提交给基金会。基金会根据实际情况,将通过助学项目,给予大山里孩子们学习上的帮助。

    阿友是家访的组织人,也是整个活动项目的申请人。「阿友,你帮我看看秀秀家离学校远不远?」他撇撇嘴:「怎么?你有什么打算?」我补充到:「我看秀秀一直挺特殊的,我想去看看她家。」

    「好,我跟你一起吧。我也对她挺好奇,那天的诗,根本不像一个 15 岁女孩写的。」他深呼了一口气,又补充到:「要是在大城市,她以后很可能是个正儿八经的『诗人』,她有这方面天赋,可惜了!」

    路上,村民唱起了彝族的民谣《阿杰鲁》,独有的彝族腔在空山回响,撕裂一般,茂密的林子上空不时有鸟飞过,阿友手肘杵杵我,「有没有一种迷失荒野的感觉?」我点头,冲他笑了笑。

    风吹过来,刮在脸上有些生疼,同时,裸露的瘦骨嶙峋的山石抖落了些碎石末,裸石边上从来没有人家住,那种地儿,倘若没有山里人日复一日的走,等青苔泛滥,随时都能要了人命。

    路过一片小林子,随行的村民告诉我们,以前彝族人民死后,就被埋在里面。我问他是怎么看出来的,他冷笑了一声,没回答我,我心里有点瘆得慌。

    走过那一片寂静山岗,我们来到了一个村落,大部分人家的屋子都是一样的,砖砌瓦房,少有阁间,侧边棚里拴着一只羊或狗,门口倒是很宽敞,只是大部分地界都长了杂草,如果好意打理的话,视野会明朗不少。

    秀秀家在山腰最拐角的地方,被一颗大树半遮掩,门口摆满了瓶瓶罐罐,室内幽暗并散发出一股酸臭味。昏暗的灯光下,墙角有两张床,用蓝色帆布盖着,上面放满了生活用品,洗脸盆、毛巾、竹筐……到了夜晚,再搬出来睡觉。用来通风的,只有一扇门和一扇窗,那扇窗已经打了多次补丁,硬薄膜风化成渣,一捏就粉碎。

    房子是土房子,屋子里是彝族人民典型的「三锅庄」设计,(日为炊烟之所,夜为卧榻之处。)能看到的家用电器,只有那台收音机,由于山里信号不好,收音机也落下厚厚的灰。门前散落了一地的玉米断秸,还有晒干的玉米和堆叠的土豆,有的已经长了芽。

    秀秀看到我朝她招手,羞涩的躲到门后,我把她拽出来,理了理她在门后头上蹭的蜘蛛网。秀秀的父亲是一名地方的彝族汉子,黑高且瘦,他好像老了,眼白和睛体都很浑浊。在这里,我了解到了秀秀的故事。

    5.

    秀秀的妈妈是越南人,零几年从越南来到大凉山,她父亲大她母亲 8 岁,是花「大价钱」买过来的。

    从他父亲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我大概拼凑了当年的故事:

    秀秀的父亲小时候发过一场高烧,之后患上了口吃,手脚也不那么利索,之后,靠着父母养活着,直到跟秀秀妈妈结婚,才开始干些零活养家。秀秀的父亲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姐姐,姐姐嫁到了更远的山里,很久没有联系了,两个弟弟在工地上打工,也是很少见面。

    秀秀妈妈是从越南边境被拐到中国来的,被拐过来的时候,秀秀妈妈未满 20 岁。秀秀妈妈说,在那个类似拐卖妇女的「集中营」里面,很多人都是自愿的,她们想到中国来。她害怕急了,对于生死未卜的明天,只能不停祈祷。

    以秀秀爸爸那个样子,没有本地姑娘垂青,寡妇续弦也看不上他,三十岁那年,举全家之力,花了一千多块钱,买回来一个越南老婆,当时两个弟弟都反对。糟心的是,媳妇才过门几天,便被丈夫打得浑身是血,长辈听之任之,不管不顾。

    语言不通、信息闭塞,再加上山路难走,稍有不慎,就可能在山里迷路。秀秀妈妈甚至一度想安安心心过日子,可是秀秀生下来,全家都傻了眼。

    秀秀是个女娃。

    从此,秀秀妈妈被家里人冷眼旁观,几乎每顿饭,秀秀爷爷都要指桑骂槐:「花那么多钱,买回来一个生女儿的种,白废了!」

    长达八个月的时间里,除了哺乳期间,其他时间,秀秀妈妈都跟着秀秀爷爷去山下干活,天没亮就起,一直干到天黑。身上布满伤痕,每天回来都是疲惫不堪。

    一次赶集,秀秀妈趁人挤人的机会,逃走了,那次逃走,惊动了整个家支,连续找了找了好几天,都没有找到。至于秀秀妈妈去了哪儿,这么多年来,没有人知道。

    逃走的第二年,陆续有衣服寄过来,衣服边边角角锈满了花纹,那花纹显然不是彝族的传统,村里人告诉秀秀父亲,「那是孩子她妈寄来的,你看上头的图案是不是跟你老婆那时候带过来的衣服差不多?孩子她妈还想孩子呢。」

    一句话,激起了秀秀爸爸寻老婆的想法,可这个想法不到一天就打消了——因为寄件地址从来都没有,根本不知道衣服是从哪里寄过来的。

    我仔细打量秀秀的衣服,针织的有些线路搭错了,显得有些扭捏,有的地方甚至多拼出了边角,但总体看来,还是很用心的,我看着秀秀衣服上似莲花样的图案,感受到了来自异国母亲对女儿的爱。

    那次家访之后,秀秀送了我一本书,是余华的《活着》。「你为什么送我这本书呢?」我笑着问她。她扬起嘴角:「我们都要好好的活着,老师。」

    「嗯,要开心的活着」。我们走远,秀秀在门口朝我们挥手大喊。

    6.

    暑期支教快结束的时候,秀秀突然连续好几天没来上学,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我决定再去一趟秀秀家。

    再次见到秀秀时,她跟他爸爸正在吵架,屋子里狼藉一片。走了好远,一片水塘前,秀秀跟我袒露了心声。

    母亲离家出走后,父亲没有再娶,家里只有秀秀一个女娃,父亲的亲、表兄弟家没有女娃,全是男娃。秀秀父亲和家支商量,想把秀秀嫁出去,对象是山下的。

    在彝族民族文化中,山下的姑娘不可能嫁给山上的小伙,哪家姑娘嫁给山上的小伙,那家人在亲朋好友中都抬不起头。相反,能嫁到山下去,就算是享福了,如果能嫁到汉族,那更是有翻天覆地的变化。能把女儿嫁到山下去,秀秀爸觉得挺风光的。

    秀秀父亲唯一顾虑的是,那家「小伙」已三十多岁了,别的都还满意。

    「那你怎么想?」

    「老师,我不想结婚,我还想读书。」

    「我——想——读——书!」

    最后一句话,秀秀一字一顿,语气显得尤为坚定。

    秀秀把手指头戳进水面,又拿出来,「好凉啊,我想抓一条小鱼上来。」她开始笑起来。

    我同她一起笑起来,「秀秀以后想要干什么呢?」

    她思考良久,告诉我,「我以后想去外面打工,不想待在山里了,我听说外面很美,有游乐场、还有冰淇淋,我真的好想吃啊。」她拖长了音,「好想吃啊……」

    「还有呢?想不想上大学?」

    「大学?我想上,可是我太笨了,我考不上大学了。」

    深山森林里寂静一片,一副岁月静好的形态,殊不知,野生蠡虫咬起人来,可是一点也不留情。

    在秀秀父亲的家支中,秀秀是一块「肥肉」,大家都想从这个女娃身上捞一笔。

    在大凉山的婚姻中,出嫁的彩金是一笔巨大的收入,在人均年收入都不过 7000 块的凉山,女儿出嫁甚至能带富一个家庭。而礼金也都是明码标价的,主要从学历和长相上进行区分。

    初中以下,八万块;初中,十万;高中,二十万;大学生,三十万。礼金一部分给女儿的兄弟,给他们结婚用,一部分给父母,循环往复。

    而秀秀是独女,礼金都是父亲和几个叔叔的,在家支的利益下,「早嫁」的安排早就预设好了。在支教之前,两家人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婚期一到,立马完婚。

    若想反抗大山的重力,唯一的办法,就是像秀秀母亲一样——逃离大山。9 月的一天夜里,秀秀也逃走了,她翻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天地和沟坎,第二天中午,她来到了同学丽丽的婆家。她终于逃出来了,人生相续又轮回,跟她母亲一样。

    7.

    秀秀逃出来之后,跟着丽丽去了天下打工者的集散地——广东。丽丽大秀秀两岁,是秀秀在学校唯一的朋友。那时候在学校,「奇装异服」的秀秀曾多次

    ()

    尝试融入小集体,最后都以失败告终。

    只有丽丽,愿意跟她交朋友,他俩一起去山上割草,丽丽背着比肩膀还宽的背篼,手里拿着镰刀,在高高的草丛里,丽丽埋头挥舞镰刀在前面开路,「唰唰唰」,野草散落一地,秀秀跟在后面走……

    秀秀父亲说过,「如果能出去,就别再回来了。」秀秀很不理解,现在她出来了,父亲在电话里还扬言打断她的腿。

    凉山有很多孩子,在读完小学六年后,已经失学了,只有考中了镇上的志远班,才有书读,否则,家庭根本无法承担昂贵的学杂费。

    2013 年前后,村子里像冥冥中打开了一个口子,外面的风吹进来,孩子们有了更多的生活选择。

    那些失学的孩子们,有的在小煤窑里领着每天 35 块钱的薪水,有的在镇上做苦力,更多的人,在流水线上找到了初入社会的体验感。工厂流水线消耗完他们的青春与最初的梦想之后,回老家迅速结婚生子。

    秀秀在那阵风吹下,也成了庞大辍学群体之一,这是秀秀第一次来广东,广东霓虹灯、高楼大厦……一切事物都能调动她的新鲜感。在丽丽的介绍下,秀秀也在广东落脚,他们蛰居在城中村的一家服装厂,秀秀开始了自己的流水线生涯。

    新工作是修剪毛坯品,每天工作最少 12 个小时,一个月 800 块钱,包住。几天下来,秀秀便满身疲惫,她戴着口罩,口罩上沾满了毛绒,她坐在一堆半成品中,一天能剪一千多条毛坯品,可无论怎样剪,背后的大纸箱丝毫不见少。

    为了省钱,每天晚上只吃一份盒饭炒粉,美其名曰:「减肥」。从朋友圈,我知道她最喜欢吃猪脚饭,可是也要控制,毕竟猪脚饭 6、7 块钱一份。

    在广东,秀秀第一次知道,可能一条河流之隔,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天地,一边黯淡无光、市井生活不舍昼夜,一边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嗨唱天亮。

    大部分的工作时间,秀秀都在想家,她想她阿爸,但是不敢打电话回家。夜里,她哭了,丽丽看到她哭,自己也哭了,于是那一夜,两个彝族姑娘因为想家,哭了睡,睡了哭。

    丽丽的丈夫在北方的建筑工地搬砖,每次打电话,丽丽都舍不得挂。秀秀想家的时候,丽丽就带她出去玩,逛花街、唱 K、滑轮滑......秀秀最喜欢滑轮滑,色彩斑斓的灯光下,轮滑场上那种飞跃的自由感,能让秀秀暂时忘记想家的痛楚。

    2016 年春节,秀秀没有回去,在不到 10 平米的隔间,秀秀第一次不在阿爸的身边过年。

    大年三十,走在居民区的巷子里,都能闻见年夜饭的香味,窗外的烟火将天空点缀成一个巨大的万花筒,孩子们穿着新衣,拿着零食,三五成群的蹲在地上玩游戏。

    秀秀捧着泡面,她故意把电视音量开到最大,想掩盖外面鞭炮的声音,断断续续中,新年的钟声,在央视主持人的倒计时中,「5...4...3...2...1...」开始了。

    露着青砖的隔间,丝毫没有过年的痕迹,硬邦邦的板凳、椅子上堆满了杂物、几天没洗的脏衣服也被搁置在脸盆里......

    秀秀故意挤出一点笑脸,算是配合了过年的气氛。

    那个年,秀秀的父亲是在叔叔家过的,酩酊大醉后,他也吐露心声:「大不了就不嫁了不就是了,现在跑到哪去,也找不着,哎,丢了老婆又丢了女儿,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其实秀秀也不是没有给父亲打过电话,可是每次隔着电话,她都能感受到父亲的怒不可揭的愤怒。

    2016 年 8 月份的一个晚上,二叔突然来了个电话,秀秀父亲上山放牛,踩松了石头,从滑坡滚下来,脑袋砸到硬石,还在抢救...

    8 月 23 号,这天凌晨三点半,广东省的太阳三个半小时后才会升起。工厂里,只有值班室的灯还在亮着,像黑夜里的第三只眼睛。秀秀买了连夜的火车赶回凉山,她不知道,这次回凉山就再也没有机会回来了。

    8.

    南方午后阳光刺眼,村子里还是原来一样,即将倒塌的茅草屋,污水在下坡的沟壑中随意流淌,阳光下黑得发亮。

    父亲的问题很严重,叔叔说,伤到了颅内的神经,一直没醒,可能以后再也醒不过来了。

    秀秀拿出来打工赚的 2 万块,又找丽丽借了 8000 块,两万八。几天后,父亲还没醒,面对 ICU 重症监护室的高额医药费,秀秀根本负担不起,可她不得不坚持,她寻遍了所有能借的亲戚,甚至在亲友面前当场磕头下跪。

    已经没了母亲,父亲是她唯一的亲人,也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没了父亲,她的存在也没有了意义。

    一筹莫展之际,二叔找到了秀秀。「他说要我嫁给我堂哥,他愿意支付父亲的医疗费,他们家有很多牛羊,一头牛可以卖几千。」秀秀的二叔只有一个独子,可是腿脚有点残疾,堂哥比秀秀大 5 岁,看起来呆呆的。二叔考虑儿子的人生大事,想着让秀秀嫁给自己儿子。

    「可是,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他还在广东,也是工厂里的工人,他是做鞋子的,好烦啊,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秀秀在广东认识了一个男孩,跟她同龄,男孩看秀秀单纯、可爱,每天晚上都在门口等秀秀下班,看到秀秀,男孩赶忙把捂在怀里的猪脚饭递给秀秀。

    他说,减肥对身体不好,晚上要吃好点,白天才有力气干活。男孩笑出两个酒窝,在夕阳下脸红得发烫。一来二去,两人便好上了。

    她问丽丽怎么办,丽丽告诉她,以后没了谁,日子再也过不了了?

    「阿爸」。

    凌晨两点,秀秀在 QQ 上对男朋友说,「忘了我吧,我以后不会再回广东了。」

    「我可以去找你啊,我跟你一起回家,大不了我也不干了,我们浪迹天涯!」男孩以为秀秀在说笑,在「浪迹天涯」四个字后面添加了「大笑」的表情。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真的回不去了,我家里出事了,以后我们也不可能在一起了。」

    没等回复,秀秀就拉黑了他,删除了一切男朋友的联系方式,那天晚上,秀秀哭了一夜,枕头都被她哭湿了。

    二叔给秀秀的彩礼,一共 25 万,秀秀全部花在了 ICU 病房里的父亲身上。那天晚上秀秀做了个梦,梦里,山上清冷,有薄雾,花草都蔫了,公鸡在屋顶打鸣,秀秀靠在父亲的腿上,父亲摩挲秀秀的脸,问,「秀儿以后想去哪个地方?」

    「我想去上学,还想去外面看看。对了,我还要带上阿爸你。」

    「阿爸以后不会陪你了,秀儿以后要一个人走喽。」说着说着,父亲起身,走下山。秀秀想追,但是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

    恍惚间,秀秀一阵心痛,好像心口的一根弦断了。

    那天,父亲走了。

    四个月后,冬月初八,在彝族新年之前,秀秀出嫁了。

    出嫁前一天晚上,按照彝族习俗,零点之后新娘开始禁食。在村口最古老的一棵大树下, 家支的女人帮秀秀穿戴上民族的衣服和首饰,她们把一根辫子分为两根,又在头上点缀不同的头饰, 同时嘴巴里又在念叨着什么。

    那晚月亮很美, 月色落在秀秀的脸上, 在她扬起的嘴角上, 留住了。

    连夜,秀秀被送往丈夫家, 秀秀被抬着穿过那片沟坎和田野,夜里很冷,秀秀冷得打起了寒颤。

    那次婚礼, 弄得很风光。

    不久后, 时下进入三九隆冬,大凉山被白雪覆盖,沉寂、萧冷。秀秀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看起了书, 她告诉我, 跟丈夫少有话题,只能看些小说打发时间。

    小两口婚后很长的一段日子, 秀秀都在跟丈夫说自己在广东的生活, 丈夫没出过大凉山,广东的一切,他都不知道, 只是秀秀一人的独角戏。到后来, 秀秀一张口, 丈夫就搪塞她, 「你怎么老是说这些啊,这些都过去了!」

    她一定要说,在那里发生的一切,他都跟丈夫仔仔细细的说了一遍, 唯独那个男孩的故事, 她丝毫未提。

    我回想到那个凉山的午后,水塘边, 秀秀把手指头戳进水面,又一下子抽出来,「好凉啊, 我想抓一条小鱼上来。」她开始笑起来。

    过了会儿, 她说:「鱼眼里的世界,和人眼睛里的,是一样的吗?」

    「不一样吧。」

    「不

    ()

    一样吗?那鱼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你知道吗?」

    我被难住了, 支支吾吾的回答:「不知道耶...你为什么会想这个问题呢?」

    「因为我想要变成一条鱼!」

    「为什么想要变成一条鱼呢?」

    「只有成为一条鱼,才可以顺着水流,游到她想去的地方!」备案号:YXX1bn5Rm5DcJ8LJ6zCgzP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