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章 麻袋()
胡子走了。
我爹和我娘冲进柴房给我解绳子,我爹手里拿的煤油灯不停地抖动,我娘给我解绳子,可是我娘的手也抖个不停,嘴里边说:唉唉唉……这造孽啊造孽造孽造孽啊!
可是解了许久绳子却越来越紧。我爹对我娘吼了一声:死婆子,笨死了,你拿着煤油灯我来解!
可是我爹解了许久也没有解开……早就听说绺子里的人绑人是有一套的。我爹没办法出去把我刚才拿的柴刀取了回来把刀片『插』到绳子里一用力就把绳子割断了。
我并没有起来,其实我是站不起来了—也不想站起来,我觉得我这样躺在地上似乎可以听到胡子们马蹄子的声音,而这声音带着我的女人小勤的信息,我不舍得失掉听这声音的机会,我想这大概是我和这女人最后的一点缘分,我没有理由放弃去听。
我娘说:儿子你快起来啊,绳子都已经解开了啊,地下冰凉的,你会冻坏的!快起来!
我还是躺在地上听,还是没有起来的勇气和兴趣……啊,我的女人,我的小勤,我的洞房,可恶的胡子,霸道的胡子……我还是男人吗……我不配做女人的“当家的”所以我现在觉得我尽快地沉入到地下才是最好的……地下是我最好的归宿……我现在比较适合被埋葬……永远的沉入地下永远的埋葬!
我爹狠狠地踢了我一脚:混球,快起来,你粘地上了!
我还是没有反映。我爹就拿煤油灯走进我,用灯往我脸上一照,然后对我娘说:完了老蒯,咱家这犊子叫狗日的胡子吓傻了!
我娘在她的儿媳『妇』被胡子带走的时候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反映,不过听完我爹的诊断嚎啕大哭起来,可见女人对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身就格外地注重,而对别的女人身上掉下来的身似乎就不很在意……这时外边另一个女人号啕大哭的声音也叠加地传进柴房传进我的耳朵传进我『迷』『乱』的脑海!
声音来自我家的邻居,声音越来越近,声音越来越清晰。我听出来是二狗媳『妇』的声音,但是却没有二狗的声音,我这时才恍惚地记得刚才邻居二狗家也发出过狗叫和吵闹的声音,只是当时我因为自己家这边的忙『乱』没有顾及到他们家的 情况!我想完了一定是二狗家也遭到了土匪的袭击。情况应该比较糟糕……也就是说二狗现在的命运基本就是三条:一是二狗被胡子打伤在地二是二狗已经被胡子抓走第三条可能也比较可怕,就是二狗叫胡子结果了……除了这三条不可能叫二狗的女人这么撕心裂肺地嚎……比如说二狗把胡子结果了的事是绝不可能发生的!
我的爹娘扶住二狗的媳『妇』,异口同声地说:大状,你这是怎么了啊……快说!
我借着煤油灯的暗光看到二狗媳『妇』像她名字一样的身体在不停地抖动着,断断续续地说:二……狗……被……
我支起耳朵听。
大状喘了一口气,又说:被……胡子……抓走了!
……结果在我预想的范围之内。
我娘说:这帮死胡子他们抢女人就得了,怎么男人也不放过!
大状说:土匪的头是个女的!
我爹说:那完了,那土匪的头就是杨大麻子他闺女杨大虎她妹妹杨春花,专门抢男人,我听说她还要学什么武则天专门养她中意的面首!『骚』货啊……
我躺在地上听我爹说完我竟然生发出个怪怪的想法,在脑海间一闪:二狗真他妈有艳福!
我娘语调尖刻起来对我爹说:当孩子的面说什么呢!
估计我爹对我娘瞪眼睛了:你知道个屁,那个『骚』娘们伺候好了还行,伺候不好就拿男人的下身出气……割下来海鼻子了!
我听到我爹这话时下边都吓麻了,再不羡慕二狗有艳福了……有艳福的男人安全就容易成问题!
大状不再嚎啕,但是还在哭,边哭边问我爹和娘:你家元宝呢?!
我爹拿油灯一指我:那不在地上躺着呢!
大状擦了擦眼泪:元宝受伤了吗?
我娘又哭起来:是内伤……吓傻了!
我这时从地上爬了起来……我想起了杨大虎走时告诉我一会到西山树林的事……他不是说要送我礼物吗!……我想这礼物大概就是他们把小勤糟蹋完了扔在那里……基本也是有三种情况:一是小勤虽被糟蹋了但其他都安然无恙二是小勤的身体被糟蹋完后灵魂也被糟蹋了(疯了或死了)三是他们还没来得及糟蹋,小勤像她娘一样『自杀』了!……此外不可能有别的情况发生……比如说,小勤既没被糟蹋也没被弄死而是笑眯眯地在那里等我……绝对不可能!我想得有些害怕,心里不断地乞讨:天啊!就算小勤被糟蹋了,就算小勤疯掉了,只要保佑她还活着就行,只要她还活着就行,只要她还活着她就还是我最好的女人……我要做她的“当家的!”
我站起来的时候我娘走到我的跟前,伸出手抚『摸』我的额头,她现在已经抽泣的说不出话来了,我爹把煤油灯移到我的跟前,说:元宝,你赶快到炕上躺一会吧,小勤……我们也没法子留住她……以后,以后爹再给你娶吧……
我知道我爹是在安慰我,可是我听了他说的话心里就像刀绞的难受,我下意识地摇摇头,小勤那无助的眼睛在我的脑海里飘『荡』,飘『荡』的我整个肢体都快肢解开了,我似乎又听到小勤无助的呼喊声一阵阵飘来:当家的当家的当家的救我啊……我又听到小勤嘤嘤的无可奈何的凄楚的哭声……这一切影像和声音都澎湃在我的脑里心间几乎要把我摧毁了!……但是我哭不出来!……我胸腔里的气体就像个高压的容器里的气无法排出来!……我憋的快要爆炸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抱住二狗的媳『妇』大状,这时侯大状又一次嚎啕的大哭起来,嘴里不停地喊着“二狗子……当家的!”我的眼泪这时才如帘幕一样的流淌下来,嗓子似乎已经疏浚开了……我发出了野狼一样的嚎叫……村子里刚刚安静下来的狗以为狼来了也连片地狂吠……我估计猎人们听到我的哭声一定会下意识地举起手中的猎枪准备打狼,而事实上我真的想变作一条狼追上带走我女人的杨大虎,然后把他撕的粉碎!我呜呜地对大状说:我们应该去找他们!
大状也呜呜地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元宝,那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呢!
我爹和我娘听了我和大状的话可能是吓傻了,又异口同声地说:这俩傻孩子,你们上哪去找啊,就是找到了你们俩还想活着回来吗!
我松开大状,对我爹说:爹,我得去一趟西山树林……杨大虎说……
我爹听了我的话很焦急,说:元宝啊,你真是我的傻儿子啊,胡子抢了你的媳『妇』还能给你什么礼物!
我娘说:元宝啊,你看现在都半夜了,这大冷的天你到西山树林干啥啊!听娘的话快回屋吧,我们穷人就是这样的命,管怎么地,今天胡子没有杀人就已经不错了。
我说:不,我一定要到西山树林去看看,我一定要到西山树林去看看,我一定要到西山树林去看看,我一定要到西山树林去看看……
煤油灯下,我爹用直直的眼睛瞅着我,听着我不断重复的话,然后咳嗽了几下,说:你看这孩子可咋整啊!那……那你快去快回吧!
我爹看我已经迈步走出门去就在后边喊:元宝,那你等我一下,我和你一起去吧!
我说:不用!一定不用!
我爹看我这么坚决就说:我不去也行,你把柴刀带上!
我感觉自己的手掌现在就是柴刀可以劈死一切,还带什么柴刀。我说:不用,一定不用!
大状在后边喊:元宝,那我和你一起去吧!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同意大状的请求,我说:行!
我对去西山树林的过程毫无记忆:不知道此刻是一天中的什么时间,不知道此刻寒风冰冷到了什么程度,不知道自己的脚步交叠的速度,不知道天上有没有星星和月亮,甚至对紧紧跟在我身后的大状我都忽略掉了……我只是觉得我的女人我的小勤她就在西山树林里呢,不管她现在怎么样,不管她现在是死是活我都觉得她在等我在等她的当家的……来!
经过一片坟地以后,我能看到一棵树了,因为我走的急所以忽略了身边的许多景物,包括许多树,但是我现在能清晰地看到一棵树了,因为那棵树上吊着一个包裹一样的东西……不……我走进时看到那包裹……确切地说它是麻袋,里边还在不停地蠕动:我拍了拍胸口我的直觉告诉我那里边一定是我的小勤,而且她还活着!
可是这时侯,我听见身边的大状说:我的二狗!
我听了大状的话立刻紧张起来,我真的担心大状的乌鸦嘴把我的小勤变成她的大状!我现在有些后悔把大状带来。现在看来,麻袋里的无论是小勤还是二狗,都会使我和大状一个兴奋的死去一个绝望的死去!所以我犹豫了,我害怕自己绝望的死去(如果真是小勤我宁愿兴奋的死去)。
我和大状把麻袋从树上放了下来,大状虽是女的但显得很有力气,这时我感到麻袋里的生命的确还存在着,只是没法发出声音而已,估计人是被胡子堵上了嘴。大状嘴里不停地嘟囔:是二狗吗?是二狗吗?我『摸』了『摸』麻袋……我断定大状这回一定会绝望地死去……死定了,因为里边根本不可能是二狗……我『摸』到的是雌『性』的『乳』房。我真的差一点兴奋的死去!我感激苍天有眼接受了我先前的祈祷!我赶忙解麻袋的封口,可是我看看身边的大状马上打消了解口的念头,我怕大状受不了我和小勤的团聚场面,会在这里当场毙命,到那时我就太麻烦了,是的,就是大状绝望的死去也不能在此时在此地。于是我对大状说:大状,你知道胡子系扣是有一套的,我现在解不开扣!
大状说:那我来解!
我说:算了,我已经试过了,根本解不开,要是刚才把柴刀拿来就好了!
我庆幸刚才没有拿柴刀。
大状借着我的话抱怨我,说:是啊,元宝,你爹叫你拿柴刀你怎么不拿!现在解不开扣子,你说怎么办?
我说:那咱俩把麻袋抬回去吧,抬回去用柴刀割,人就可以出来了。
大状说:对啊,那样二狗就可以出来了!
看来大状真的把麻袋里的人看成二狗了!我没有什么话来回答大状,我瞅瞅这个失去丈夫又误以为找回了丈夫的女人……我有些不敢看下去!
我用力把麻袋背在背上,心里像秋天时收获果实的农民,我心里想:小勤,我们再回去入洞房吧!这回我可要真真地做你的当家的啰!
路上我听见大状不停地和麻袋说话:二狗,你挺一挺,一会咱们就到家了,你不是愿意吃干蘑菇炖鸡身吗,这回啊我给你做,以前啊我是舍不得杀咱家那两只芦花鸡,寻思留着下俩蛋换钱花,现在我可不那么傻了,你看咱们人都快被人杀了,我还舍不得把鸡杀了给你补身子!我混啊,杀杀杀,回去就杀,俩只芦花鸡一个也不留!我可不傻了!……
我听着大状絮絮叨叨的话眼泪成片地流下来,在呼呼的寒风里,这些泪水很快地改变了它们的『液』态,凝固成冰,而我感到自己的血『液』这个时候似乎也快凝固了。我直懊悔带大状到西山树林来,我为什么要带她到这里来呢,此刻我感觉我的这一『迷』茫的举动也许会葬送了大状的生命……这或许就是大状冥冥之中的宿命?
我们很快地向上下走去,向家里奔去。我在构想着袋子解开的那一刻我的惊喜,同时也想象着大状在袋子解开的时刻无法阻挡的绝望,于是我的心里一半是喜一半是忧。所以我又想不如叫我和大状永远的这么地走下去,我们面对着这麻袋,她想她的二狗,我想我的小勤,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再打开麻袋宣告我们临死时片刻的希望或绝望……
路上我被树枝绊了几下差一点摔倒,都是大状敏捷地扶住了我,我想大状的父母真是有预见『性』竟然给她起了个这么匹配的名字!而我的名字则是相当的不匹配……元宝?不要说是元宝,我们家有时连吃饱都成问题……当时我们吃不饱并不会抱怨什么『政府』,只知道抱怨宿命,而那时的『政府』是不太在意我们这些老百姓的命的……
我和大状听到了屯子里的狗的叫声……
大状对着我背上的麻袋,说:二狗,你听咱们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