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宓的耳边,尽是呼呼风声。
前面有人拉着她的手,在拼命奔跑。
后面是夜色下火光绵延的追赶,以及接连不断的怒喝声。
“在那边,大人有令,务必要将采花贼人拿下。”
姜宓眨眼,这一幕异常熟悉,她总觉发生过这样的事。
多年前,她和青梅竹马趁夜私奔,也是这样被人追赶。
她才这样想着,拉着她的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急切道:“阿宓,商府太大了,咱们分开跑,一个时辰后在老地方聚头。”
听到这声音,姜宓悚然抬头,看到一张记忆里万分熟悉的脸。
她怔然,似乎反应不过来。
那人推了她一把:“快跑。”
话毕,他竟是丢下姜宓转身就往另一方向拔腿狂奔。
“你……”姜宓伸手,人没抓住,就只扯下了对方挂在腰封上的竹青色素纹荷包。
姜宓愣住,可没多余功夫给她考量,后头追赶的仆役已经近在咫尺,她想也不想将荷包里的小物件掏出来,并甩手一扔,将空荷包丢到那人离开的岔路上。
随后,她提起裙摆,动作麻利地拐到相反方向的小径,并干脆利落钻进紫藤花墙里藏了起来。
“人呢?”
“切莫追丢了,此贼人甚是可恶,不仅给大公子下毒,还拐走了大夫人,大人有令,捉了就乱棍打死!”
“看那边贼人的荷包,定是往那跑了。”
“追!”
……
姜宓蹲在花墙角,看着外面的脚步纷沓火光摇曳,她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她清楚记得,自己分明是死了的,死在那人荣登九五,坐上金殿九龙椅的那一天。
忽如其来的刺客,利剑穿胸后,她就倒在血泊里,猩红的血污了金黄的九龙椅。
她回头,最后看了那人一眼。
九龙冕冠珠帘晃动,她只看到一双古井无波的凤眸。
那瞬间,锥心之痛伴随解脱的轻松感席卷上来。
六感消泯的刹那,她终于明白,在那人眼里她宛如蝼蚁,生死无足轻重。
即便,她是为他挡刀。
姜宓不自觉抓紧袖子,那人她现在连名字都不想提及。
可是眼下,又怎么回到了和青梅竹马私奔的晚上?
她轻轻摸了摸脸,又拧了下大腿,感觉到温热和疼痛,抽了口冷气,方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死了又活了。
死而复生,这是件天大的好事。
姜宓却生不出欢喜来,当年,她被强聘强娶进商家,嫁给那人的胞兄冲喜。
那人的胞兄叫商珥,先天体弱,常年缠绵病榻,仅凭一口气吊着,随时都可能双脚一蹬就没了。
这桩亲事本就是那人仗势欺人强取豪夺来的,她纵使心不甘情不愿,可嫁为人妇后,也曾想过服侍好夫君,安心过日子。
但是她怎么也没想到,常年身体的不济,导致商珥脾性喜怒无常不说,还多出些迥异于常人的怪癖。
那些怪癖虽不曾施展在她身上,可每回商珥都强迫她睁眼看着。
日复一日,在商珥越来越阴鸷的注视下,她惊惶害怕,生怕商珥哪日心血来潮就对她下手了。
一直过了半年,曾经的青梅竹马忽然出现,像是一场救赎,誓要解救她出水火。
鬼迷心窍般,她像是受了无可救药的蛊惑,在竹马脉脉温情的甜言蜜语中,竟是荒唐的同意和他私奔出京。
当晚,她服侍商珥睡下,又趁着那人不在,收拾了行囊准备走人。
她千方百计逃出商府,但那一晚上老地方苦等来的,不过是竹马薄情寡义的失约。
他负了她!
她浑浑噩噩的被捉回来,出了这样的丑事,商珥动了元气,不久之后人就没了。
至此以后,往后无数年的每一天,对姜宓来说都是噩梦一般的炼狱。
白日里,她是需要给亡夫守节的寡妻,被困后宅不得出半步。
等到晚上,她就成了那人的小宠儿,被肆意玩弄,作贱到尘埃里,毫无颜面。
世人只道,商府商珥是天妒英才多舛早夭,然而发妻和胞弟,却甚是叔嫂情深,份外感人。
可众人却不知,那作贱她的人,正是她的小叔子——大夏第一辅政大臣商殷,后来谋朝篡位的暴君!
姜宓意识恍惚,紧接着一道念头宛如闪电,嗤啦蹿起。
她要逃!
浆糊一样的脑子顷刻清明,只要这回商珥不死,她就有机会逃出商家,余生彻底摆脱商殷。
姜宓神志从未像现在这样坚定过,她咬着拇指,慢慢思考。
她现在没有被府中仆役抓住,只要稍后神不知鬼不觉的又摸回商珥的水流渊,私奔这事不成立,那么她就不是通女干。
“姜宓,”她深呼吸,“重新来,这回重新来过……”
这话说了两遍后,她起身猫着腰,沿着花墙壁在缝隙里艰难穿行。
她记得花墙尽头有一方狗洞,只要钻过去,再穿过一道月亮拱门,就是水流渊了。
至于那个和她私奔的竹马,姜宓眸光发暗,薄情寡义的东西,真被仆役乱棍打死也是活该!
狗洞不大,隐在花墙下,半点都不引人注意。
姜宓弯下腰,匍匐在地,趴开草木就往里头钻。
“嘶!”她忽的抽了口冷气。
上半身已经钻出来,只胯骨那里卡住了,刚一用力,两侧胯骨就给剐蹭破皮了。
火辣辣的疼痛席卷上来,那双媚色如丝的柳叶眼缓缓浸润出水光,眉心还蹙着,脸又白,娇娇的像朵弱不禁风的小花儿。
爬出狗洞后,她很是狼狈,发髻散了,脸上沾着泥,一身裙裾被花枝勾得破破烂烂的。
她撩起衣摆,借着夜色,能隐约看到腰侧到胯骨的瓷白肌肤上,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红。
并有清幽栀子花的体香和着浅淡血腥味,像一枝出墙杏花苞,颤巍巍的从衣摆偷泻飘散出来。
姜宓低头吹了吹伤处,放下衣摆拍掉身上泥屑,眼见四下无人,遂匆匆往月亮拱门那边赶。
好在府里仆役和护院这会都忙着在前院捉人,姜宓一路走来,并未撞上旁人。
她顺利跨进月亮拱门,只要再经过一曲悬挂红纱灯笼的廊芜,就能回到房间。
紧张到手心湿濡,姜宓深呼吸,提起裙摆抬脚——
“大半夜的,也不晓得大夫人到底在做什么妖,大公子气急攻心,又吐血了。”
“可不是么,听说是让采花贼人掳去了。”
两道低语由远及近,姜宓反应飞快藏匿进拱门暗影里。
路过的是水流渊里伺候的俩婢女,其中一人嘲弄冷笑道:“掳?那是商殷大人心善,给她留几分颜面。”
另一人惊讶道:“我就说什么采花贼这么大胆,竟敢摸到咱们辅政重臣商殷大人府上来作乱。”
“哼,我听人讲,大夫人可是迫不及待跟野男人私奔的,指不定早苟且过了,大公子还时常叮嘱商殷大人,要待她这个长嫂好一些……”
……
还有什么话,随着那俩婢女匆匆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她听不太清了,可大抵知道她们会怎么编排自己。
她垂下眼睑,勾起点嘴角,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湿冷嘲意。
若说商珥的死,是她上辈子苦难的始端,那暴君商殷,便是她所有的噩梦来源。
所以这辈子,她一定要逃出去!
怀着这样的信念,姜宓偷摸回到自己房间。
她的房间在流水渊的西厢,距离商珥的北厢隔了一汪锦鲤湖。
故而姜宓镇定地打来热水擦洗身上,又换衣裳,这番动静也没引来任何人的注意。
她简单给腰侧胯骨上了药,琢磨了会,又翻出从前和青梅竹马私相授受的书信。
那些书信原本被细心地收在妆奁暗匣里,折叠整齐,一看就很珍视。
姜宓面无表情,白嫩脸上尽是漠然。
她将书信付之一炬,亲眼看着烧成灰烬,随后她还将那灰烬倒进了净室恭桶里,又拿水冲了冲。
重活一次,还是多少有些好处的。
至少,她这回可以选择跟这个狗东西划清界限,再没任何关系。
姜宓如此想着,整个人放松下来,腰侧的擦伤就火辣辣地疼起来。
她素来皮肤娇嫩,最是怕疼,眨眼之间,眼圈红了,并泛起濛濛水雾。
她抽了抽鼻子,慢吞吞挪到妆奁前,翻箱倒柜地清点首饰细软。
金的、银的,玉的……等等物件,也一并搬了出来。
要逃出商家,钱财必不可少,只可惜她进府之时没有嫁妆,手上能周转的现银并不多,多的是商珥送她的头面首饰。
现银,带身上就能用,麻烦的是头面首饰,暂且不能变现银,约莫只能搁置。
姜宓找了两个荷包,先将一百二十三两现银分装好,沉甸甸的两坨,她寻摸着几个地方藏都觉得不安全。
正犹豫之时,冷不丁“嘭”的一声巨响平地乍起。
姜宓抖了下,回头就见雕花门牖被人暴力踹开,黑夜深浅浓淡的阴影里,站着个身量修长的人影。
廊檐下灯笼摇曳,微光点点,为那人周身镀上一层很浅的逆光。
于是,暗的地方越发暗,亮的地方只有那人扬起的披风一角。
姜宓眼瞳骤然紧缩,倒抽冷气,手一软,荷包啪嗒落地。
“咚咚”轻响,荷包绳口松开,白花花的、大小不一的银锭滚落出来。
“咕噜咕噜”几声,有粒圆滚滚的碎银一直滚到门槛处。
姜宓屏住呼吸,一颗心不断往下坠,像是要坠到深渊里头。
那人不疾不徐抬脚,玄色缎面金线勾勒祥云海的软靴,漫不经心地迈过门槛踏进来,斜长的影子随之晃动。
姜宓听到他波澜不惊的说:“商姜氏,这个人你可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