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退去,暑气被一场又一场的凉雨浇淋消散,枝头的老叶落进了新泥。
这已经不知是入秋的第几个日头了,时光日复一日的枯燥。这日的午后,空气安静得与寻常无异,但总觉得,要发生点儿什么。
笛家堡的大门被震碎的同时,三名守卫被强大的内力震飞在地,血肉之躯与碎烂的木头一起跌进了门内。
从那只脚踏入笛家堡的那一刻起,这一天就注定与从前的每一个日子都不同。
笛家堡素来以训死士闻名,在不速之客破门而入时,几乎所有的干练门徒都举着兵器冲将而来。
那人长刀锦衣,器宇不凡,一双眼睛里透着肃冷杀气。
他与笛家堡的每一个物件、每一粒纤尘都格格不入,唯有这双眼睛里的腾腾杀气宣告着故人回到了故人之地。
那是幼年、少年岁月里在笛家堡的刀山剑树中淬炼出来的杀气。
笛飞声憎恶着这里的一切。但又不得不回来面对这里的一切。不止为仇怨,尚为心底那一份始于此、存于此的柔软。
笛家堡训练有素的死士第一次面对如此强大且孤身一人的对手,第一批死士冲上去的时候,就被那人当胸一脚踢飞为首的死士,内力震碎了余者的肺腑。
他有佛挡杀佛之势,入守卫森严的笛家堡如入无人之境。经此回合下来,已经没有人再敢冲上去阻拦,所有死士都诚惶诚恐,唯有上首坐着的笛家堡家主仍泰然自若、云淡风轻。
十年,笛飞声终于又见到了他。
他少年时候所有的梦魇都在这里。
那个人满脸横肉,仍用从前惯用的居高临下的眼神看着他:“是你啊,你在金鸳盟的时候拿你没办法,几次派人都杀不了你这个叛徒,今天你到我这儿,就别想活着出去。”
笛飞声冷漠地弹出一枚铜钱,扔在地上:“笛家训死士,素来收钱办事,今日我便买你这条贱命。”
笛家主还不知自己死期将至,仍是一脸不屑地说着猖狂之语:“不知死活的家伙,今天就让你知道叛出我笛家堡的下场!”他去摇那腰间铃,铃声响了两次,笛飞声没有任何反应,他这时才知道慌,抓住随身的铁鞭便甩了过去。
笛飞声当下便接住,一用力把对面的人拖到自己面前,松开铁鞭的一瞬间,手便掐住了那人的脖子。
笛家主痛苦地哀嚎,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丝音。
“很意外吗?没了这些痋虫,你如何让那些死士都屈服于你?”笛飞声声音很低沉,却透着凛秋萧萧凉意。
“你能杀我吗?我是家主……”他的脖子几乎要被掐断,但求生的本能使他拼尽力气从漏气的喉咙间挤出勉强能听的一句话:“是我从小栽培了你……”
笛飞声未动半分恻隐之心,反而收紧了手头的力道:“少时,我遭受酷刑哀求时,你可曾饶过我?”
“不要杀我,求求你……不要杀我……”他眼中的恐惧像冬天漏进衣领未消融的雪,贴着心脏冻透了四肢百骸:“我把笛家堡给你……给你……”在极度的恐惧中仿佛有火光拨散了黑暗,他想起了救命稻草:“潇潇、潇潇啊……她总救过你、救过你……”
听到这个名字,笛飞声的眼神果然柔软下来,他松手前推,把自己恨之入骨的人掼在地上,放弃了痛下杀手的决心。
“潇潇,潇潇……”笛家主侧身看向一边,他的肺腑被笛飞声内力震伤,口中吐出了一口鲜血,呜呜哀咽:“救爹,救爹啊……”
风里吹来女子的清香,月白的裙裾在眼尾飘成了春日光焰里的白花。
她扶着檐下的柱子,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清澈的泪水遮掩了眼中纷杂的情绪。
笛飞声侧头看着她,目光触及的一瞬间有些慌张地挪开。
他扔下一句话:“跟我走,我放过他。”
“潇潇……你,你走吧……”笛家主像抓到了救命稻草:“我让潇潇跟你走,你……你放过我……我、我不想死……”
笛潇潇扑到她父亲面前,紧张地替他查看伤势。
那个人已经背过身去,声音仍然沉厚没有起伏:“给你时间安顿他,收拾行李,我在外面等你。”
她穿着一身月白的衣裙,干净灵透仍像多年以前。
他一身玄衣站在习武场上,看着眼前还未出师的年幼死士们,想起了多年前的自己。
少年时的笛飞声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的生死考验,受尽磋磨,满身血痂,在又一次被笛家主用血鞭惩戒的时候,那个像茉莉花一样的少女站了出来。
笛飞声至今还记得笛潇潇当年的笑靥,那是他在此后十数年无几数的梦魇中唯一的慰藉。
“爹爹,今日我生辰,不想打人——流那么多的血,多可怕呀……放过他吧。”
笛潇潇只用一句话就免去了他一顿皮开肉绽的酷刑。
再后来,她总是善良地怜悯他。
月光流泻的长廊地上,拖着两道长长的小影子,笛潇潇拉着他抄小道迂回:“下次你要跑,先跟我商量一下,我替你存了一小袋金饼,没钱怎么上路呢?”
他总是皮开肉绽,身上的伤没有好全乎的时候,笛潇潇偷偷将金疮药递给他。她年岁虽小,做事却很缜密仔细,她并没有连瓶子一起拿走金疮药,而是将药盒里的金疮药倒出来些许,包在油纸里给他。
这样谁也查不到他头上。
笛潇潇是他在这个炼狱般的地方唯一的柔软与光亮。
她温柔地笑着,胸前挂着的金链子上坠着一只小小的、精致无比的金鸳鸯,跑起来的时候,金色的鸳鸯坠子还会发出“铃铃铃”的轻响。
少女提着裙裾,一跑一颠,轻盈的身体消失在长廊尽头。
笛飞声看着眼前稚气未脱的杀手死士们,想起了那么多久远的往事。今天,他就让一切恩怨一笔勾销。
他放出了业火母痋,将众人身上的痋虫一一解尽:“自今日起,再无笛家胁迫,天高海远,任尔等自在纵横。”
笛家堡的旗帜被他挥刀砍断的那一瞬,恩怨已了。
他终于真正自由了。
笛飞声从不等人,但此刻,立在笛家堡大门外,他却甘之如饴、安安静静地在等一个人。
等笛潇潇收拾好行李,他就带她走。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带她走,他在江湖,却也要将笛潇潇带入江湖。身边多少险恶。
只是,他知道自己不想再见不到她。有她在身边,就好像少时的孤独与磨难,都有了陪伴。
“尊上。”
在笛潇潇出来前,阎王寻命先来复命。
“事情都办妥了?”
“回尊上,那业火子痋用什么方法都杀不死,唯有雪山晶盐能将其化掉,药魔已经去寻了。”
“找到东西立刻给我,这东西不可留。”
“还有,属下已经按照尊上的意愿把东西找到,”阎王寻命打开了手里的匣子,“属下已查看,这忘川花是真的,盒子和花都没有毒。”
阎王寻命一向忠心耿耿,事情办得利索漂亮,那么重要的忘川花、用来救李相夷的忘川花,他费尽万难拿到手后,便火速回到笛飞声身边复命。
笛飞声心焦李相夷的病:“去找李莲花。”
偏在这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影子以极灵巧的轻功掠地而来,角丽谯熟悉的笑声裹藏着重重危机:“尊上,那你猜,你走不走得了呢?”
她永远善于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暗藏危机的话语。
阎王寻命忽然痛苦地扭动身体,他已经在极力地克制,笛飞声发现了不对劲,正想出手相助时,阎王寻命拼尽最后的力气阻止笛飞声靠近自己:“别过来!”
话音刚落,他便胸腹爆裂,鲜血淋漓。尽管笛飞声闪得快,但脖子上仍被溅上了毒血。
角丽谯见状,笑得更妖娆:“忘川花上没有毒,那是因为我把这毒下在了阎王寻命的身上,不然怎么骗得过我家尊上?哈哈哈哈哈……”
阎王寻命将死仍为笛飞声考虑:“属下失察,连累了尊上……”言毕,已然魂归黄泉。
笛潇潇背着行囊躲在门口的廊柱后面,看着笛飞声与三个怪模怪样的人对战,旁边还站着一位相貌艳丽的红衣女子。她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笛飞声武功高强,但那三人显然也不是泛泛之辈,几番回合下来,笛飞声渐渐不支。彼时她并不知道笛飞声身中剧毒,即将败下阵来。
她原本已经整理好了行李,来找笛飞声,准备和他一起离开。但刚走到门口,便听到了激烈的打斗声,她不明事因,不敢轻易露面,便躲在廊柱后面观察。
透过门缝,她看见笛飞声已被三人制服,双肩被兵器贯穿,看起来苍白虚弱。算上红衣女子,对方本来有四人,不知从哪里又冒出一个领头的,那人上来便鼓掌:“真是一出好戏啊,笛盟主,上回你说无戒魔僧那帮人根本不是你的对手,所以今日,我便请来了万人册上排名第一的浮屠三圣,来与你切磋一番,今天可还满意呀?”
无戒魔僧,浮屠三圣。
笛潇潇记住了这几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