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夏荷娉婷。
这一日晨雨过后,京郊渠芙江上那一川荷花亭亭玉立。荷叶上露珠滚动,粉荷白荷娇艳欲滴,只望上一望,便叫人恨不得扑进去,再记不得夏日炎炎。
层层绿影深处传来歌声:“渠芙江上荷花香,小船摇晃采莲忙。微雨过,未沾尘,采得露珠儿酿琼浆。送给哥哥尝一尝哎,妹妹……”
歌声隐约不闻,荷花深处却爆发出一阵脆生生的嬉笑声,似乎采荷姑娘们正在嘲笑那位唱情歌的姑娘。
杜昕言约了丁浅荷渠芙江见。
他早到半个时辰,独自站在江边嗅着荷花清香,听得小曲儿,想起丁浅荷的笑颜,心已醉倒。
不多时,荷叶分开,划来一只小船。船上坐了三个采莲女,嬉笑着载着满船荷叶荷花靠岸。三人都戴着遮阳竹笠,青布围脸一兜,看不轻面目。身上穿着采莲女惯穿的蓝底白碎花短襦,腰间一块花围兜系了纤纤细腰,别有种迷人风情。
靠了岸,三女却未离开。一女拿出三只粗瓷大碗,提起小炉上的瓦罐,倒出才用新鲜荷叶熬制的米粥,摆上一碟豆腐乳,三人说笑间开始准备吃早饭。
荷叶新粥飘来诱人的香气,杜昕言不觉吞了吞口水。他贪图晨雨后的清新,早早骑马赶到了渠芙江。没吃早饭,已饥肠辘辘。见三位采荷女天真活泼,荷叶新粥飘香,忍不住上前一步笑道:“姑娘熬的好粥,引得在下垂涎,不知可否买碗粥喝。”
空中飘起银玲般的笑声,采荷女害羞的你推我攘。终于站起一位胆大的,拿了几张荷叶并一枝粉色荷花放在岸边,又倒了碗粥放在上面。低了头不敢多瞟杜昕言一眼,匆匆上了船。小舟一荡又入荷田,这才大了声音道:“公子请用!”
笑声又起,杜昕言隐约听到一句:“好俊的公子……”禁不住也笑了起来。
拿起那枝粉色荷花,上面还沾着露水,他嗅了嗅,觉得真是个无比美好的清晨。等他端起那碗荷叶粥吹了吹,喝得一口,脸色却大变,“卟”的吐了出来。脚尖一点掠进荷田,只听笑声隐约消失在荷花深处。
杜昕言朗笑道:“姑娘们的巴豆荷叶粥别有一番滋味,在下心领了。”
声音使上了内力,飘荡在渠芙江上久久不绝。荷叶翻动,像一群可爱的孩子扬着手掌。他穷尽目力却看不到小舟的影子,仿佛渠芙江上从来没有出现过清晨的采莲女。
杜昕言满心疑惑回到岸上,身后马蹄声急,一朵红云飘来。胭脂马上翻身跃下红色劲装的丁浅荷,满脸羞愧:“小杜!我睡过头了。”
他递过那只粉嫩荷花微笑道:“不早也不晚,正合适。”
丁浅荷深深呼吸得一口荷花清香,她向来看不懂杜昕言的表情。这会儿吃不准他是真的没生气还是恼了没让自己看出来。心里暗骂杜昕言万年不变的假斯文臭风度,眼珠一转笑得眯成了缝,觉得好话先奉上一定没错,“这里真美,清晨人又少。小杜每次选的地方都好!”
“呵呵……”江面上笑声再起。杜昕言眉心一皱闻声看去,那只小船靠上了江对岸,三位采莲女上了岸。一人隔江望着他,故意将盛粥的瓦罐高高举起让他瞧见,然后扔进了江中,拍了拍手才扬长而去。
杜昕言瞳孔猛然收缩,隔了渠芙江他仍清楚看到采莲女白生生的手,很显然绝不是常年做活的手。是因为初荷歌声与等待的心情才没有注意到这个破绽吗?他不温不火的对丁浅荷说:“日头已渐高,咱们另选地方吧。”
十月。枫叶似火。
京城西郊有山名落枫山,秋来赏枫好去处。杜家有座别院正位于落枫山下。
杜昕言最爱别院秋景,正得了几日假期不用去应卯,便带了书僮信儿搬来小住。
秋阳温暖,空山鸟鸣,几片红枫悄然而落。京城官场的俗事便离得远了,杜昕言只有这样独处时,一颗浸泡在宦海中成日算计的心才会变得闲暇。
他取出洞箫自娱。一曲《古刹幽境》闲淡清雅,绕林飘缈。正吹得心思恍惚,院墙外竹林中却飞出一丝琴音相和。
琴音恬静,于高处飞旋不绝,低音阔然空灵。杜昕言精神一振,大有遇到知音之感。箫琴合鸣,严丝扣缝,和谐无比。
他仿佛飞翔在千山万林之中,仰头看天地之宽,俯首观山河绵绵,眼中世间万物如同芥子,心境为之一宽。萧声停止,琴音滑落,他已迫不及待的掠出枫林,想要会一会与他合曲之人。
竹林中不知何时搭起一围白纱帐,隐约可见一白衫女人居中而坐。衣衫与白纱混在一起,她像笼在雾中的仙子,看不真切面目,只感觉飘逸出尘。
杜昕言走到帐外一拱手笑道:“姑娘琴艺高绝,杜昕言有礼了。”
帐中传出一个清泠泠的声音,像破冰时节的山溪一般冷洌,令人不敢接语:“冒昧和曲,还请公子见谅。小女子不见陌生男子,公子请回。”
说罢自顾自的烹茶。
杜昕言一愣,脸上浮起饶有兴味的笑容。
他是德妃亲侄,大皇子的亲表弟,父亲杜成峰官至兵马指挥使。十七岁中榜眼,深受皇上器重,二十岁就成了监察院里最年轻的六品知事。且相貌清俊,风流多金。
杜昕言对女子最是温柔。哪怕是最低等的丫头他也不忘展示风度。
所以京城小杜走在哪儿都大受闺中名媛欢迎,为刺探他的行踪与他偶遇的女子多如过江之鲫。今日却被人驱赶,杜昕言脑中忍不住就跳出来欲擒故纵和欲拒还迎这两招。然而刚才的琴声又的确让他中了招,只想瞧瞧这位姑娘的真面目,于是厚着脸皮不走了。
“嗅茶香清浅,应是蜀中青山绿水茶。又隐有竹香,是现摘了清晨新抽的嫩竹尖煮水,七分时捞出丢弃,再以水烹茶。青山绿水翠竹香,姑娘好雅趣!”
听到他一番点评,纱帐中的女子手势一缓,却是不理。
杜昕言也不恼,轻笑道又说:“闻香识美人,此美如空谷幽兰见之忘俗。气华孤傲拒人于千里,冷洌芬芳另有一番滋味。”
那女子哼得一声转身拂开身后纱帐就走,隔了重重纱帐回首高傲的说:“听说京城小杜风雅,待女人更是温柔有礼,何必纠缠失了风度?我的茶苦得很,你消受不起!”
杜昕言一听止住了脚步,眼中却有着几分好奇。此女真不是冲着他来的,一副见了他避之不及的模样让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他居然入不了她的眼?然而,佳人既无意,他自然也不会强追上去自讨没趣。
隔了纱帐,那条纤细的白影越行越远,消失在翠竹深处。杜昕言莞尔,喃喃道:“真的是苦的么?”
他大步上前掀开白纱。中间置有一几,放着一张琴。只瞟了一眼,他就知道只是张很普通的琴。能用这样的琴弹出高明之声,这位姑娘琴艺可见一斑。
帐中火炉上一壶水滚沸,几上几只薄胎白瓷茶碗,画有竹叶几片,雅致精巧。
这位姑娘所用之物都不俗。杜昕言悠然坐下。提水冲茶,再倒入茶碗,清香扑鼻。他端起一杯放到鼻间一嗅,竹之清华,青山绿水之略苦盈绕鼻端。观汤色黄澄透亮可喜。
杜昕言想起琴声,再也按耐不住,就着茶碗饮尽。茶水方才入口,他“卟”的吐出来,想找水漱口,炉上只有一壶滚水。
“黄连?!”杜昕言一张脸苦得快要哭出来,张着嘴跑回别院。一手八步赶蝉的轻功施展到了极至,端的是身如急电,一闪而失,果真消受不起。
竹林中爆出清脆笑声,如鸟出林。
等他塞了满嘴庶糖,甜得牙痛时,脑子里便想起采荷女的巴豆粥来。
六月下巴豆,十月下黄连。她们究竟是谁?
杜昕言毫不吝啬地动用了监察院的暗探。得到的消息让他大吃一惊。
“十月二十六,沈相千金携仆往落枫山赏枫,十一月一日归。”
捉弄他的人是沈相千金?
抚琴和箫是沈小姐离开当天。那么在此之前她应该不止一次在竹林中听他吹箫。等到归期那天抚琴,是捉弄了他就跑路的意思吗?可是,他并不认识沈相千金,为什么她要捉弄他呢?
杜昕言左思右想,终于想起一桩事来。
京城诗会,三月踏春时节召开。京郊莫愁湖才子佳人云集。
诗会上他于酒后题了一诗:“芳菲春坠泪,浅荷夏笑妍。”便有少好事者传开,道京城小杜评定,武威将军之女丁浅荷胜过当朝宰相之女沈笑菲。
丁家浅荷小姐常骑一匹胭脂马,英姿飒爽,容貌娇美,见之者无不倾倒。沈笑菲却养在深闺,路人不识。因娴静温柔,甚得皇后与皇贵妃喜爱。一句:“大家闺秀当沈家小姐如是!”就把丁浅荷的风头盖住。
丁浅荷连沈笑菲什么样子都没见着就被比了下去自然不服气。她性子爽直,最看不来这种扭捏闺秀。外出骑马,抛头露面常被父亲训斥,话里不时要她学学沈笑菲。丁浅荷气恼之余便向青梅竹马长大的杜昕言诉苦。
杜昕言自然好言好语相劝,酒后题诗也是半带讨丁浅荷高兴之举。无意中却得罪了沈笑菲。
回想起这事,错在自己。杜昕言最终也只能苦笑了之。
又两月,冬雪覆盖京城。正温酒赏雪时节。
杜昕言带着书僮信儿直奔城中的积翠园。江湖第一剑客卫子浩传书于他,道积翠院来了位琴师,琴艺高绝。
听到琴师这二字,杜昕言便坐不住了。那日别苑和曲后,琴箫合奏的美妙久久不能忘记,只盼能再寻得一位能与自己洞箫相合的高手。于是托了卫子浩四处打探擅琴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