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片漆黑,五感六识皆被隔绝在虚空,仿佛坠入无尽永夜,周身被黑暗包裹,慢慢下坠。
然而视线里突然多了一抹摇曳模糊的光。
令白灼灼有些头晕目眩,她撑开厚重的眼帘。
是乍暖还寒的时节,新芽俏生生立在枝头,犹带寒露。
崖顶仙雾缭绕,第一道曙光自天际升起,涂抹在黛青色的仙山上,有仙鹤盘旋其上,乳白色的灵气犹如白练一般绕在周身。
从门外不停涌进来的弟子们,逐渐聚在练剑场上,以服色区分,有身穿晋元宗的外门弟子服的,也有灰扑扑不甚起眼的。前者有着弟子们的基础配置,而后者就简略地多了,只得腰牌悬在腰间。
白灼灼心一动,身子逐渐盘旋升高,看着看着,如遭雷击。眼前场景分外熟悉,她一眼便认出了这是晋元宗的练剑场。
无数个日夜,寒暑交替,她都会陪封霆练剑,哦不,不是陪,是一起,陪着他从人人可欺的凡间少年,到威名赫赫的正道魁首。
但她自己最后却成了死在了古苍山上,被那人亲手震碎了剑身,再无聚灵的可能。
但如今又怎么会死而复生,又出现在许多年前?
……
“白灼灼!你飞那么高作甚,快下来!”
半空中的白灼灼瞬间僵直,她不可置信地低下头,正巧对上底下一双阴沉的眸子。
少年身穿外门弟子服,是天生一副好相貌,此刻执剑而立,顾盼寰宇间,有股轩昂的气宇。
最重要的是他手里抓着一把泛着冷光的长剑。
剑柄上雕刻着繁复蔓草纹饰,尾端衔着造型古朴的圆环,微微有些突兀,剑身也是细长薄窄,在日光下折射出九转华光。
白灼灼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自己的本体剑。
但……剑不是被毁了吗?
她迟疑地落在原地,目光中还带着丝丝困惑,不过在看清楚底下的底下人的容貌后,神色却是一变,面容扭曲了一瞬,仿佛回到了古苍山焚烧的业火中间。
业火可焚尽世间一切,管你是人是物,神骨清秀,抑或是什么绝世兵器,皆要受神魂撕裂的痛楚。
隔着萦绕的烟雾,她的剑主却立在一旁,淹没在火浪里的是无比冷漠的表情。
……
眼见剑灵不好好呆在剑里,封霆一怒之下正准备将其召回,就看到崖边的雾霭里,少女的身形如云似雾,阳光在她透明的身躯边结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少女如雪线蛛丝的发丝飘在半空,唯有眉心一点朱砂痣显山露水般,氤氲出几分惊心动魄的艳色,然而那澄澈如琉璃的眸子里,却满是厌恶惊惧。
他便怔住了,吞下了即将出口的责备,身后也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冀明师兄来了。”
封霆便收起心中古怪,他来到队伍里,听着自队伍末尾走进来的教习师兄训话。
同时感觉一阵茫然,茫然过后心中微堵,不禁怀疑起对方是故意捣乱,但他可没时间陪她闹了,马上就到门内大比了,此次试炼还关乎他能不能进入秘境,获得进入云生接海图的资格。
于是思索片刻后,他果断点了点剑身,原先还在状况外的白灼灼就被一股强大的吸力吸到了剑里。
听着小剑灵惊恐的大叫,封霆恍若未闻,只转过身专心听着那自队伍末尾走进来的教习师兄训话。
“好了,想必上述的规则大家都听清楚了,切记点到为止,不可伤及同门哦。”
“是。”
整齐划一的叫喊声响起,冀明师兄满意地点了点头,背着手踱到了一边,视线一一略过神情各异的众人,冷声道:“拔剑。”
“咻”
外门弟子与杂役弟子们统一的拔出了剑,动作整齐划一,剑尖指向也都一致对外,只有侧后方有了道缺口。
缺口处或许毫无意外的,便是封霆了,此刻他却不复方才的自信,正用力拔着腰间的长剑,挣得面红耳赤,大汗淋漓。
一副狼狈相。
而始作俑者白灼灼却笑的有些奸诈,眼见身侧无数眼神落在了晏时安的身上,少年额上的汗开始接连不断地往外冒。
整个人身上都漫出一股焦躁,然而他越急,手下的剑却越发拔不出来。
她整个人就身心舒畅,听着对方咬牙切齿地命令她松手。
笑话。
若是她能有那么听话可就不是白灼灼了,剑主虽能驱使剑灵。但封霆此刻才刚刚入道,想要完全驱使上古剑灵,这点修为可不够用。
方才还在状况外的她,就被一股强大的吸力吸到了剑里。
周身一片黑暗,五感好似被封住了似的,她顾不得为何会出现也这,开始大骂封霆不讲武德,一声不吭地就将她召唤进了这小破剑里。
不管她怎么嚎,可对方都好像听不到一般,唇边始终挂着清浅微笑,认真听着那教习师兄传授打斗技巧。
但白灼灼可知道,对方这是刻意屏蔽,剑灵与剑主有着心灵感应,他怎么可能听不到?
先下被迫被禁锢在这剑里,白灼灼这才好好的思考起了目前的处境,一个了不得的想法逐渐占了上风。
难道她是重生了?
白灼灼环视一圈,才发现身边围观的弟子越来越多,且都面露讥讽,窃窃私语。
“这般废物。”
“真不知道是怎么进外门的,竟是连我们杂役弟子都不如。”
“真是个草包,中看不中用。”
眼见少年的脸由青转白又变红,俊脸一阵扭曲,白灼灼登时就明白了这对封霆的打击有多大,此时应是他修道的最起点,是他进入晋元宗的第一年,仗着容貌和天赋,听到最多便是夸赞,还未曾遇到过诸如现在的状况。
但人群中的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这让封霆眉头紧皱,开始一步步开始后退,眼看着就要拨开人群跑路。
不过在与围观的众弟子错身之际,白灼灼却看到人群外围的一道熟悉的身影。
在料峭的春寒里,少年穿着薄薄的粗布衫,却干净得如同天山上的一捧雪。
他未曾与诸位弟子一同围观,而是站在人群之外,微垂着眼眸光里空无一物。
莫名的,却让人觉得少年内里的精神与魂魄早已不见,只留一副精致的躯壳在人间。
然而像是感觉到了白灼灼的视线,少年微微抬起了眼,朝嘈杂的人群的投下一瞥,
众生寂然。
人群安静了一瞬,身后见习师兄赶来拽住封霆急急发问。
封霆即刻长揖下去,又变作了讨人喜欢的模样。
“对不住了师兄,方才弟子一时分神,未能听清楚号令,这才导致慢了一拍。”
“……虽是演习,但也不能掉以轻心啊,今后可要专心。”
“是,弟子谨遵教诲。”
白灼灼在身后听着,默默翻了个白眼,也无外乎封霆能以父母双亡的酒家子之身站上修仙界之颠,光是这机灵劲就无人能及。
……插曲过后,试炼重新开始。
这次,封霆不敢在“自讨苦吃”了,神色复杂地望了剑一眼后,就将其挂到了剑鞘上,随后拿起了一旁桌案上的小木剑,便投入到了打斗中。
白灼灼便在此时脱离了束缚,从剑鞘里飘出,朝着人群外的少年而去了。
少年名唤翁玉宸,她们本是旧识。
封霆曾为了一角遮身的屋檐将自己卖到了修仙世家翁家做陪练,而他陪练的对象就是翁家少爷翁玉宸。
不过说好听点是陪练,其实就是偷师,只因当时的翁玉宸已经引气入体,打他十个是无碍的。
之后翁家被妖魔洗掠,大多惨死,就只剩了他与封霆,之后两人又被晋元宗收留。
此后她帮助封霆一路升级打怪,在宗门里站稳脚跟,而翁玉宸具体境遇白灼灼也不知道。
两人本该相互扶持,但实际上关系却势如水火,是名副其实的死对头。
可白灼灼却没想到,在她剑碎灵消的绝望之际,被她也视作“死敌”的少年却在此时出现,斩魍魉,破寒彻,于万千余烬里捧起她破败的剑身。
后来竟还记得她那微不足道的小小心愿,将她带回了她的出生之地。
被她短暂遗忘的孤煞小少爷,第一次走进的白灼灼的心里,也是最后一次。
……
好奇加震惊下,白灼灼索性从剑中走出,因为剑鞘开合,她也就恢复自由,一路飘到了少年的身旁,少年此刻正处于对战中,剑势却是节节败退的。
可是她怎么记得他剑术很好,对练之际,每每打的封霆毫无招架之力。
白灼灼惊讶之下,不由得将脸凑了上去,想要从少年的脸上看出些不一样。
她发现,翁玉宸的瞳仁竟不似常人一般黑,隐着深的不能再深的蓝,泓澈沉静,一如冥渊底下墨蓝的海域。
他与她记忆中的不一样,这也是白灼灼第一次发现,原来他这么好看。
在翁家的那些年,少年不是脸庞青紫便是满身血污,明明是个小少爷,身上却总是带伤。
第一次见面时,少年仿若血人,白净面皮被兽血覆盖,唯有偶尔转动的眼珠,让人明白这不是具尸体,而是个人。
疏落的光线穿过阴暗的天井,少年一瘸一拐地拐上了长廊,支离的背影好像要同烟雾一同散去。
手上还拖着一方还微微冒着热气的东西,虽然他很快将手里的东西藏到了身后,可白灼灼还是一眼看出了,那是颗风雷兽的心脏。
这导致白灼灼一直有些怕他。
但后来她才知道,少年曾被翁家家主关进铁笼中,在经过一天一夜地厮杀后,才拿到父亲想要的东西。
莫名地,她又觉得他很可怜……在翁家时,只敢趁他不备时,悄悄朝他投去一眼。
白灼灼一时恍惚,未曾看到因为她的接近,犹如一块石子丢进水面,翁玉宸漆黑如墨的眼底水浪卷起,动荡不堪。
下一秒,尖锐的刀剑相撞之声传来,一把剑便飞了出去,正好扎在了白灼灼所站立的位置。
白灼灼猝不及防正要躲避,却想起如今自己并无实体,那剑无法伤她分毫,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气鼓鼓地盯像了剑的主人。
也就是翁玉宸对面的少年。
对方好像也懵了,宽大的脸写满了困惑,原本他只剩一招就能打败这什么宸,可对方不知吃错了什么灵药,最后竟直接将他手中剑震飞了。
顾不上赶来的教习师兄,他阴测测将人看了一眼这才离开了。
冀明也是没想到,看看服色竟还是杂役弟子。
还真是厉害啊……
冀明老大欣慰,同时掏出了怀中的记名册。
众人的神色则多有羡慕,记名册都出来了,看来这杂役真能飞跃龙门,一举成为外门弟子,甚至直接进入内门!
“你叫什么?”
冀明朝少年友好笑笑。
“翁玉宸。”
围在周边的好事者登时如潮水般散开。
啪地一声,冀明阖上了手中的记名册,脚步一打滑,竟直接背着手离开了。
将一切净收眼底的白灼灼,还来不及解读众人对少年的奇怪态度,就见原本立在她身侧的少年,转过来的脸上却淡定从容,一副毫不意外又逆来顺受的模样。
这样的他,该对什么有反应呢?
她也可以像他一般豁达,甚至无谓吗?可以无视那些欺骗与利用,依旧被驱使,就好像傀儡一样。
不!
即便本体已与封霆结契,也未曾听说过剑灵可以毁掉契约,但她仍是想试试,白灼灼用力地握了握拳。
好在授课已经接近了尾声,弟子们都开始往外走。
地上撒落的都是方才训练用过的小木剑,由杂役弟子们统一收集。
而翁玉宸却被冀明给叫走了,距离远,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只见冀明对地上四散的工具指指点点。
很快这练剑场就只剩下了翁玉宸一个人,清瘦若竹的背影来回弯折,好像压根感觉不到这些明显有针对的欺压似的。
白灼灼叹了一口气,正准备走上去时就听身后传来一句:
“灼灼?”
是封霆。
白灼灼低头扶额,她任命地转过身,看着一臂远阴魂不散的剑主。
对方还是那副模样,看着她的视线满是幽怨,此刻的他身上那股“莫冲劲与狠劲还不明显,但“末日少年穷”的苗头依然在。
他始终认为刀剑是凶器,不该有人的思想,被人握在手中,就该所向披靡,任其使用。
他用她杀了很多人,强迫她干下了做下了许多错事。
最后为了成就自己的飞升大道,不惜牺牲所有人,在他眼里苍生不过是蝼蚁,是随时可丢弃的无用之物,也包括她。
但他忘了,不是每柄剑都只能是“凶”器。
……
“抱歉,我不该强制召回你的。”白灼灼回看过去,就见封霆站在一臂远的地方,看着她的视线里带着些许审视。
虽嘴上说抱歉,然还是一贯的理直气壮,白灼灼气笑了,也不回话,先他一步走出了练剑场,而说话的功夫间,未曾有人注意到角落,捡剑的少年动作忽然一顿,然而下一秒他便恢复了正常,随后抱着收集好的木剑,出了练剑场。
石阶右侧有个小小的山水亭,里面隐隐有人影一闪。
而方才正经过亭子的翁玉宸就被一双手拽了进去。
“呦,这不是翁少爷吗,放弃当恒绰道君关门弟子的机会,就为了捡木头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