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本以魔鬼为题谈论灵魂舞蹈的奇书、怪书。在读懂它之前,我想有必要弄清楚作者特有的语境和语义:是哪路魔鬼,跳的什么样的灵魂之舞?
有两种魔鬼,一种是宗教家语境中的魔鬼,另一种是思想家心目中的“魔鬼”。
宗教家认为,魔鬼是丑恶、狰狞、可怕、可恨的作恶者、捣乱者。西方的各种一神教认为:魔鬼原本是众天使的首领(被称为“明亮之星”、“早晨之子”),后来,他竟大胆狂妄地与上帝为敌,欲夺上帝之位。上帝把他贬谪到人间,他仍不服,专门引诱人抛弃生命与救赎之路而走向死亡与毁灭,上帝厌恶地称他为“粪王”、“蝇王”、“撒旦”。叛逆的天使首领成了恶的化身,从而受到深深的诅咒和惩罚。在佛教教义中,“魔鬼”是“一切烦恼之主”。佛经云,魔对坐于菩提树下即将成佛的释迦牟尼作法,兴风雨、扬灰石,致使天昏地暗。又令“爱欲”、“乐欲”、“贪欲”三个女儿去诱惑释迦牟尼,但释迦牟尼皆不为所动。故佛教指一切烦恼、疑惑、迷恋、贪欲为“魔”。
思想家心目中的魔鬼是叛逆者,怀疑神圣、亵渎神灵、犯上作乱者,是神的秩序和规则的挑战者、造反者。天上的神和地上的王,都把这种叛逆者视为“魔鬼”。中国文学史上还有一个家喻户晓的姓孙的魔鬼,他是与撒旦正好相反的一个魔:撒旦是因为挑战上帝的权威而由天使贬为魔鬼的;而孙悟空则是以众魔之王去挑战诸神的秩序,大闹天宫,差一点颠覆了天国,最后终于被神征服,成了一个牵马拽镫维护神秩序的驯服工具和打手,一方面为神当奴才,一方面又心狠手辣地镇压过去的诸魔兄弟。所以,西方的魔鬼是死不改悔的叛逆者,东方的魔鬼是受招安的立功赎罪者。
王翔的书,写的是思想家语境中的魔,是赞美和咏叹思想的自由,歌唱精神的解放,悲悯异端的苦难与不屈。黑格尔说,天使不敢去的地方,魔鬼敢去。王翔就是一个去天使不敢去的地方的少年奇魔。他不仅去了,而且在那里观众魔之舞,并且与魔共舞。王翔的魔鬼式的“舞蹈”,是一种令人心悸魄动、心醉神迷的灵魂之舞。他的舞姿与舞韵是如此的奇怪和怪异,如此的美妙迷人。在本书的《灵魂的波动》一文中,王翔借评论邓肯舞姿的机会,道出了他的灵魂之舞的韵律:“……一次一次浸入彻骨的孤独中……极其摄人的愤世嫉俗的气质……树的波动,波浪的翻滚,飞雪的飘动,来自于激情和风景之间,温情和微风之间的联想……把身体变得犹如液体一样清澈透明,从中分明能看到灵魂的波动……灵魂在舞动,一个展露在光明里的,无比纯洁的灵魂……如此重视人的自主性,美好性,健全性和无限的开拓性!”这就是王翔这个魔鬼的舞姿与舞韵,他的灵魂的波动!人们常用“入魔”、“魅力”这些词语来形容和描述美好事物对人的吸引和震撼,原来这种力量都与魔鬼有关!
王翔是一种什么样的魔鬼呢?灵魂的波动有什么奇特之处呢?只有对王翔的经历、个性、人格、思想进行深入的研究和分析才能弄明白。写序者不敢说是王翔肚里的蛔虫,但有幸与王翔结为忘年之交,彼此敞开心扉,让对方到灵魂的内室看了个足够,而且翻阅了对方的大量藏稿、日记、书信,坦陈了彼此的“隐私”,因此敢说知之甚深。更奇特难得的是,徐无鬼也是一个魔鬼,与王翔可谓心有魔气一点通。但徐无鬼这个魔鬼与王翔这个魔鬼绝不是一个地狱里的动物,说得严重一点,是水火不相容的两种魔鬼、两类事物。
我是一个什么样的魔鬼,王翔很了解。他多次无情地解剖过我这个魔鬼的灵魂,下刀又准又狠,让我的灵魂不但无法幽雅地波动,简直是痛苦地抽搐!王翔在一篇文章中引用徐无鬼的日记说:“写文章和做人一样,轻狂浮躁,狂呼乱叫,一点学者风度都没有。话说得尖酸刻毒,毫不留余地,内心的苦闷、绝望、愤怒毫无遮拦,一股脑倾泻出来,如火山、如决堤、如狼嚎、如鬼哭,毫不留情,伤人必多,击鼓骂曹,易遭杀身之祸!”王翔用“大悲苦、大孤独、大绝望”来形容徐无鬼这个魔鬼的丑恶和无可救药,永远在最黑暗的地狱里毒蛇怨鬼般徘徊。
王翔则相反,他是一个善良的魔鬼、温柔的魔鬼、多情的魔鬼、光明的魔鬼,一个写诗的魔鬼,一个跳踢踏舞的魔鬼,一个心怀悲悯、爱意、宽容和救赎的魔鬼!王翔写出了一段精警的格言式的话,来表达他内心博大、深厚的爱意:“爱是柔软的,恨是坚硬的;爱是圆润的,恨是残损的;爱是光洁的,恨是粗糙的;爱是温暖的,恨是冰冷的。爱消失了,再刻骨铭心的恨也会化为泡影。恨其实就是爱的残缺、极端而病态的形态。”
尼采说:“我要用一句话说出别人用整本书才能表达的思想,说出别人用整本书也没能表达的思想。”伏尔泰说:“我用一句格言就能戳穿一个大人物,就像一只大头针钉在蝴蝶上一样。”王翔这个魔鬼,不知是在他的娘胎里,还是在他转世之前的千年魔鬼生涯中练就了尼采、伏尔泰的语言功夫,他的文章中经常蹦出这么一些格言来,这与他的年龄和学历非常不相称,令人怀疑王翔是一个魔鬼附体的天使,形象上似一个稚童,灵魂中塞满了千年老魔的怪异神秘深邃的思想!读者如若不信,去书中慢慢搜寻吧,你一定会遇到许许多多使你怪骇的灵魂波涛。
我经常对我的学生说:一个真正的作家,伟大的作家,必须具备三个条件:苦难的经历、深刻的思想、优美的文笔。王翔是一个少年,哪有苦难的经历?他是一个最平凡、温暖、简单的知识分子小家庭(父母都是医生)中的独子,既不富裕,也不贫困;既不高贵,也不卑贱;既不娇宠,也不苛责。他在南方著名都市的一所中学被奉为神童,早熟的天才,十几岁就出了好几本书。这种荣誉足以淹死一个少不更事、昏了头脑的仲永。但王翔是老魔转世,对这些世俗的浮云般的声名丝毫不为所动!他在书信中对他的同学说:“我的精神是在高一那年觉醒了。那年我读了很多书,再也无法忍受经过机械阐述的东西。它们在我面前再也无法自圆其说。于是我与中学教育、与周围的环境便显得格格不入。在校园里我独来独往,像一匹野狼,一阵野风,一声痛苦的呼唤……”这匹独来独往的野狼终于抛弃了神童的桂冠、高考状元的诱惑、父母的温暖呵护,像一个少年盲流游荡到未名湖畔。在研究生宿舍里,在某一位尊神当过卑贱的管理员(胡适都不拿正眼瞧他,令他切齿终生)的图书馆里,在半佛半魔的名扬四海的教授家里,王翔读书、交友、思考。他甚至跑到阴山去拜访隐居的老魔鬼。这就是他的经历,一点也不苦难。但他的精神经历却是令人难以置信的苦难、复杂和奇特。他像一个老学者一样研读但丁、茨威格、托尔泰斯、马可奥勒留、甘地,甚至研读佛经、圣经,研读宋明理学!如果不是在他许许多多的读书笔记中(本书也收集了其中一小部分)看到他对所阅读对象的深刻理解和精当的批评,你简直不能相信这个魔鬼的小脑袋中怎么能装下这么多东西!可怕而又不可思议的王翔的苦难思想经历,如地下岩浆般压抑的几欲喷涌的思想,就如此神奇地呈现在世人的面前。
至于王翔的文笔,大概不能用优美这样平庸的赞叹去形容。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读者自有评说。我的感觉是:刚出生的婴儿就讲话,给人一种怪骇不祥之感!我对王翔的文笔有一种惊愕。我老怀疑他写文章像个少年萨蛮教徒在那里讲神启神示,他自己醒后,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例如他评鲁迅:“文字内部,却总有种黑暗的、深可不测的、冰冷的鬼气在萦绕游动。”这是一个八十岁的研究鲁迅的专家也说不出来的话!如果不知道王翔是个出了好几本诗集的少年诗人,你一定会为这几句比诗还要凝重的话而感到灵魂震撼,坐卧不宁!最不可思议的是(不可思、不可议,想不得、说不得)王翔分析甘地精神世界的字句:“甘地无论在阅读,行动,还是沉思与静坐中,都处于一种永不间断的自省里。自省是一种朝向高处和远方的仰望,不断的自我调整和对话。甘地济世的渴望与完美自身人格的渴望,是合而为一的。他不允许自己有稍微的偏离。自省,同时也意味着清醒的痛苦。他不断要求自己,不断滤去焦虑而获得更深处的统一与沉静,从而让内心井然有序。自省达到极点,往往会呈现出残酷的拷问的气质来。甘地是心中有神的人,同时心怀谦卑。他因其神性的光辉和比尘土还要轻的谦卑而平息了激烈残酷的内心挣扎。他在清除内在的毒素时所用的方式也是柔和的,他从不忽略内心的软弱和偏离。他不断振作,不断调整,然而心怀悲悯。这种沉静的、风云暗涌的自省精神,其实也是一种非暴力,一种更隐秘、内在,也更精神化的非暴力。甘地身上没有寸土必争、你死我活的气质。即使在与外界的冲突达到极点时,他也想方设法让损伤仇恨降至最低。他一直在理解和包容,在寻找一种健全的妥协。在他身上体现了一种如此伟大、几乎无所不包的宽容精神。也许这正是心灵最为和谐与健全的体现。”从王翔的这段话,以及我读到的他的文稿中许许多多类似的或者更精彩、更深刻、更难理解的话,我陷入迷茫与恐惧。这段话只有哲学家加国王如奥勒留才能写出、读懂,却出于一个孩童之口,我有一种深深的敬畏和忧虑。先哲云“察见渊鱼者不祥”,孩童讲哲人之语不祥,冬雷震、夏雨雪不祥,大奇大异、大才大德、大起大落……皆不祥。王翔这本书和他将要写出的更多更好、更奇异的书,我始终抱有一种喜忧参半的感觉。但愿王翔健壮而鲁钝一点,欢悦而悠闲一点,不要过多过早地挥霍和透支他的才华,留一点给成年之后,留一点给子孙后代,留一点给世间他人。要知道,造物的嫉妒比凡人的嫉妒更为可怕……王翔!节俭一点,施舍一点吧,阿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