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沉入那无边的冥府之际,就会有如先王的幽灵这样的鬼魂来同他相遇,这令人恐怖的幽灵,自身却处在深重的痛苦之中,地狱之火煎熬着他,未尽的尘缘仍在作反叛的妄想。他看上去信念坚定,目的明确,内面却包含着隐隐的无所适从。幽灵失去了肉体,他必须借助人的肉体来实现他的事业,幽灵要做的,就是对人的启蒙。然而人与幽灵相遇的可怕场面,现在是发生在大白天,发生在阴沉的丹麦城堡的平台之上了。追求人格完美的丹麦王子哈姆雷特,在一个特殊的时刻,当他的精神支柱濒临崩溃之际,走到了他的命运的转折点上,这就是所谓的灵魂出窍。先王的幽灵给这位忧郁的王子指出的那条路,是报仇雪耻,让正义战胜邪恶,可是这桩事业却有着深不可测的底蕴。那是一条危机四伏、陷阱遍布的路,一条人走不下去,只能凭蛮力拼死突破的绝路,先王的幽灵究竟是谁?他对哈姆雷特的启蒙又是如何完成的?这就要追溯哈姆雷特精神成长的历史了。
毫无疑问,哈姆雷特具有一种异常严厉的性格,他容忍不了自己和他人的丝毫虚伪。他从小给自己树立的典范便是他那高贵的父亲——一位地上的天神。当人在青年时代崇拜某位偶像般的个人时,他已经在按照偶像的模式塑造自身的灵魂。王子凭着青春的热血与冲动越追求,便越会感到那种模式高不可攀,而自己罪恶的肉体,简直就是在日日亵渎自己要达到的模式。那样一位独一无二的天神般的父亲,显然只能存在于哈姆雷特的精神世界里,他是哈姆雷特自身人格的对象化,是人要作为真正的“人”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不懈的努力之象征。然而哈姆雷特人格的发展终于遇到了致命的矛盾:当他用理想中的标准来看待自己,看待他的同胞时,他发现他已无法在这个世界存身,也失去了存身的理由。黑暗的丹麦王国是一个灵魂的大监狱,他早已被浸泡在淫欲的污泥浊水之中,洁身自好的梦已化为泡影,所有青年时代的努力与奋斗都像尘埃一样毫无意义。可是在这个关键时刻,先王的幽灵却要他去做那做不到的事,即活下去,报仇雪耻,伸张正义。现在已很明显,先王的幽灵正是王子那颗出窍的灵魂,王子用彻底的理想主义塑造了多年的最高理念的化身。幽灵来到人间,为的是提醒人不要忘记理想依然存在,也为告诉人,险恶的前途是人的命运,因为今后的生涯只能在分裂的人格中度过,“发疯”是活下去的唯一的方式。幽灵没有将这些潜台词说出来,只是用咄咄逼人的气势逼迫王子去亲身体验将要到来的一切。启蒙从王子一生下来便开始了,也就是说王子的精神世界一开始就在幽灵的笼罩之下,此次的现身或相遇则是启蒙的最后完成,人和幽灵从此分隔在两个世界,遥遥相望,却不可分割。这样的境界是一般人承受不了的。所以王子的好友说:
“想想看/无论谁到了这种惊险的地方/看千仞底下那一片海水的汹涌/听海水在底下咆哮,都会无端的/起种种极端的怪念哪。”
[1]
王子迈出了第一步,从此便只能走下去了,这腐烂的世界以及他自己腐烂的肉体对他已没有任何意义,可他还不想死。他开始了另一种虽短暂却辉煌的“发疯”的生活。在这种特殊的活法里,所有内部和外部矛盾都激化到了最后阶段,处在千钧一发的关头,但结局一直被“延误”。似乎有种种外部的原因来解释哈姆雷特的犹豫和拖延,深入地体会一下,就可以看出那只是肉体冲动在遇到障碍时的表现方式,障碍来自内部,灵魂满载着深重的忧虑,难以决断,只能等待肉体的冲力为其获得自然的释放。这一点在先王的幽灵身上就已充分表现:
“我是你父亲的灵魂/判定有一个时期要夜游人世/白天就只能空肚子受火焰燃烧/直到我生前所犯的一切罪孽/完全烧尽了才罢。我不能犯禁/不能泄漏我狱中的任何秘密/要不然我可以讲讲,轻轻的一句话/就会直穿你灵府,冻结你热血/使你的眼睛,像流星,跳出了眶子/使你纠结的发鬈鬈鬈分开/使你每一根发丝丝丝直立/就像发怒的毫猪身上的毛刺/可是这种永劫的神秘决不可/透露给血肉的耳朵。听啊,听我说/如果你曾经爱过你亲爱的父亲/你就替他报惨遭谋杀的冤仇。”
[2]
已经消灭了肉体的幽灵仍然难忘自己在尘世的罪孽,他受到地狱硫磺烈火的惩罚,痛苦不堪,但即使是如此,他也仍不收心,要敦促哈姆雷特去继续犯罪。他深知王子的本性(“我看出你是积极的”),因为他的本性就是自己的本性。潜伏在幽灵身上的矛盾是那样尖锐,但他自身已无法再获得肉体,他只能将这个绝望的处境向哈姆雷特描述。他要他懂得尘世的腐败是无可救药的,他要他打消一切获救的希望;而同时,他却又要他沉溺于世俗的恩仇,在臭水河中再搅起一场漫天大潮。幽灵知道他给哈姆雷特出的难题有多么难,他也知道哈姆雷特一定会行动,并且会在行动时为致命的虚无感所折磨,以致时常将目的暂时撇在一边,因为王子的内心有势不两立的两股力量在扭斗。而幽灵自己的话语,就是这两股力的展示。他刚向哈姆雷特描述了自己罪孽的深重,惩罚的恐怖,接着马上又要他去干杀人的勾当;他在说话时将天上的语言和尘世的俗语混为一谈。只有幽灵才会这样说话,也只有幽灵才具有这样巨大的张力。而当人要在世俗中实施这一切的时候,人就只能变得有几分像幽灵,却还不如幽灵理直气壮。幽灵不为王子担心,他知道他是“积极的”,至于怎样达到目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活的意境,那种可以用“诗的极致”来形容的意境。此意境是他给爱子哈姆雷特的最大的馈赠,所有的高贵之美全在这种意境中重现。当然,高贵之美同下贱之丑恶是分不开的,正因为如此,已无法实现这种美的幽灵才寄希望于陷在尘世泥淖之中的王子。总之,王子在听完他的讲述之后眼前的出路就渐渐清楚了:只有疯,只有下贱,只有残缺,是他唯一的路(他自己倒不一定意识到那是达到完美的路),否则就只好不活。“疯”的意境充分体现出追求完美的凄惨努力,人既唾弃自己的肉体和肉体所生存的世界,又割舍不了尘缘,那种情形同地狱硫磺烈火的烤灸相差无几。对地狱的存在持怀疑态度的哈姆雷特的“发疯”,正是他执着于人生,不甘心在精神上灭亡的表演,这样的经典表演在四个世纪之后来看仍然是艺术的顶峰。
这样看来,哈姆雷特所处的酷烈的生存环境就与其说是由于外部历史的偶然,不如说主要是由他特殊的个性所致。也就是说,具备了此种特殊气质的个人,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偶然性”来促成其个性向极端发展。请看这一段反复为几个世纪的读者引用的自白:
“……有些人品性上有一点小小的瑕疵/或者是天生的(那也怪不得他们/因为天性并不能自己作主)/或者是由于某一种特殊的气质/过分发展到超出了理性的范围/或者是由于养成了一种习惯/过分要一举一动都讨人喜欢/这些人就带了一种缺点的烙印/(天然的符号或者是命运的标记)/使他们另外的品质(尽管圣洁/尽管多到一个人担当不了,)也就不免在一般的非议中沾染了/这个缺点的溃烂症。一点点毛病/往往就抵消了一切高贵的品质/害得人声名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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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追求完美可以到这样的程度,这个人就等于是失去了任何自我保护的能力,赤身裸体在长满荆棘的社会上行走,因而时刻有可能遇到致命的伤害。人之所以能够生存,就因为他拥有自欺的法宝作为自我保护的武器,这种前提在社会中成为强大的惯性,让人能够忘却,能够沉溺于尘世短暂的欢乐。但任何时代总有少数的个人,他们不满甚至痛恨自身的现实,企图摒弃自欺,奋起追寻那永远追不到的真实,这样的人便成为人类灵魂的代表。灵魂向肉体复仇的模式就是这样在这些精英身上不断重演的。哈姆雷特最后死在爱他的兄弟的毒剑之下,而不是被仇人所杀,这种天才的剧情安排内涵深邃。凡灵魂上的创伤,往往来自所爱的人。在结局到来之前,哈姆雷特就有两次受到致命的伤害。一次是由他的爱人莪菲丽亚给与的,另一次是由他的皇后母亲给与的,两次伤害都以他心如死灰告终。
莪菲丽亚的美丽、纯真、对爱情的专一,以及她梦幻一般的青春少女的气质,是戏剧史中的千古绝唱,她的悲惨的结局让多少人伤心落泪。然而莪菲丽亚并不是仙女,她也是一名社会的成员,她身上打着这个社会的烙印,她的眼前蒙着那块欺骗的布。所以当在幽灵的启发之下换了脑筋的王子再次同爱人相遇时,她的言语、她在骗局中所扮演的角色、或者说她的“社会身分”便深深地刺伤了王子的心。他看到理想中的爱人一下子变得那般虚伪、造作、俗不可耐,于是理想破灭了,就像眼前一黑,光消失了一样。爱转化为无比的愤怒和恶意的挖苦。莪菲丽亚错在哪里呢?她并没有错,她仍然深爱哈姆雷特,“错”的是哈姆雷特自己。他用天上的标准来衡量地上的凡人,他要破除人活着的必要前提。他没有向爱人作解释就在内心悲哀地承认了失败,他在失败的结果面前只好忍痛同自己的世俗欲望告别,这欲望就是前面提到的“小小的瑕疵”的根源。同样的标准也用来衡量他自己:
“我非常骄傲,有仇必报,野心勃勃;随时都在转大逆不道的念头、多得叫我的头脑都装它们不下,叫我的想象力都想不尽它们的形形色色,叫我找不到时间来把它们一一实行哩。像我这种家伙,乱爬在天地之间,有什么事好做呢?我们都是十足的流氓;一个也不要相信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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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还是不顾一切地要坚持十全十美的、以先王幽灵为象征的标准,于是世俗的活法成为不可能,他只好在失败中独饮幻灭的苦酒。这样一种自觉的承担与选择当然是深思熟虑的。在莪菲丽亚结束生命以前,哈姆雷特已经死了,告别了世俗欲望的他已不再是完整的人,是他用他的理想杀死了爱人,也杀死了自己,这样的死是为了追求美的极致。
皇后是一位平凡的女人,她爱哈姆雷特,也爱当今的皇上。她身上的“弱点”是人人都会有的,即肉欲和虚荣。也许她真的不知道真相,也许她不愿承认真相,更可能的是她处在模棱两可的知与不知之间,这种含糊的状态就是人的处境,她的形象的塑造妙就妙在这种未作交待的不明确性上头。但正是母亲的这种生存方式(象动物一样只顾眼前的方式),将哈姆雷特的心撕成了两半,如不是先王幽灵给予他理智,他在盛怒之下差点杀害了母亲。在哈姆雷特的火眼金睛里,母亲是:
“把日子/就过在油腻的床上淋漓的臭汗里/泡在肮脏的烂污里,熬出来肉麻话/守着猪圈来调情——”
[5]
如此的严厉是针对母亲也是针对他自己的,真相是每个人都没有活下去的理由和资格……那幽灵逼得好苦啊!他奋力突围,但突不出去,这所阴沉的大监狱真是把人变成鬼的地方,当然只是对觉醒的人而言。觉醒的人就是处在人和鬼之间的人,他可以随意在两界来来往往。所以哈姆雷特随时可以同先王的幽灵对话,母亲则只看见一片空白。母亲只能在逼迫下拿掉遮在眼前的那块布,短暂地注视自己的灵魂,不可能按哈姆雷特给她指出的路去生活,那条路对她来说意味着死或变成僵尸。撇开她自身的本能欲望不说,难道她还能对那位多疑而残忍的当今皇上不忠吗?她也不可能具有王子的勇气,那种在祷告以外的时间随时凝视真实的超人勇气。所以在这个宫庭的牢笼里,人只能苟且偷生,哪里有沸腾的生命力,哪里就有令人发指的罪恶,要彻底杜绝罪恶的王子也只好牺牲。王子的牺牲当然不是消极的,而是在矛盾的心情下同罪恶作决死的一搏。他终于用生命作代价突出了重围,用超脱的眼光来看也可以说是以恶抗恶,或者说是让生命之力在爆发中毁灭。没有比这更符合他的理想的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