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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死的肉身结局

垂死的肉身结局

简介:
《垂死的肉身》讲述了年过六旬的美国教授大卫凯普什与他的学生二十四岁的古巴女孩康秀拉发生的一段不寻常的爱欲关系。凯普什迷恋于康秀拉的身体无法自拔,而对康秀拉而言,他的年龄和地位则合情合理地赋予了她屈服的权 垂死的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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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死的肉身结局》

    我八年前就认识她了。她那会儿听我的课。我不再教全日制班了,准确地说是不再上文学课了——多年来就教这一个班,是个高年级的文学批评大型研讨班,名为“实用批评”。我吸引了不少女生。原因有二。一是因为这门课程很有诱惑力,学术魅力和新闻魅力兼备;二是因为她们听过我在国家公共广播节目中评论图书,看过我在电视台的十三频道里谈论文化。这十五年来,我在电视上做文化批评的节目,在当地小有名气,而她们就是因此被吸引到我班上来的。起初我并没有意识到,每周一次、每次十分钟的电视节目会给这些学生留下那么深刻的印象。但无奈她们为名声所吸引,尽管我的名声并不见得显赫。

    现在,你也知道,我在女性美面前表现十分软弱。任何人都会对某些东西毫不设防,我对女性美就是如此。我一看到它,就会对其他一切视而不见。她们第一次来上我的课,而我几乎一眼就认出哪个女孩是属于我的。马克·吐温讲过这么一个故事,他为躲一头公牛,躲到一棵树上;公牛抬头看看他,心里想:“你就是我嘴里的肉,先生。”对了,我在班上看到她们时,“先生”换成了“年轻的女士”。那是八年前了——我当时已经六十二岁,那个女孩,她叫康秀拉·卡斯底洛,二十四岁。她和班里的其他人很不一样。她不像学生,至少不像一个普通学生。她不是个半大孩子,她不是个垂头丧气、邋里邋遢、满嘴“什么似的”女孩。她谈吐得体,举止稳重,仪态优雅——她好像对成人生活略知一二,也知道坐立行走的规矩。你一进这个班,就会看出这个女孩比其他人要么懂得更多些,要么求知欲更旺些。她的穿着打扮,不完全是所谓的时尚,但她绝不俗艳;首先,她从不穿牛仔裤,无论是否熨烫过。她的着装风格沉静低调,谨慎地选择短裙、套裙和长裤。这并非是为了降低自己的性感程度,而恐怕是为了使自己更职业化,她打扮得像著名律所里的漂亮秘书。像银行董事长的秘书。她穿一件米黄色丝质衬衣,外加一件剪裁讲究的蓝色休闲上装,饰有金色纽扣,棕色的手袋上泛着名贵皮革的光泽,脚上的小短靴与之相配,一条稍具弹性的灰色针织裙,极尽微妙地显露她身体的曲线。发型自然却是经过精心打理的。她肤色白皙,嘴角微翘而嘴唇丰满;前额圆润,那是布朗库希(1)式的优雅光洁的前额。她是古巴人,出生于伯根县河对岸的泽西市一户富裕的古巴家庭。她的头发浓黑,有光泽但略显粗糙。而且她体态丰满。她是个丰满的女人。丝质衬衣敞开到第三颗纽扣处,因此你看得出她有一对魅力十足的漂亮乳房。你一眼就能看到乳沟。而你也明白她对此心领神会。你明白,尽管她端庄谨慎、考究时尚——或者正因为如此——她对自身有所认识。她第一次来上课时,在衬衫外穿了件夹克,而讨论会开始约五分钟后,她脱掉了夹克。当我再往她那里看时,发现她又把夹克穿上了。所以你明白她认识到自己的魅力,不过她还不大明确应该如何运用它,如何对待它,自己又在多大程度上需要它。那身体于她还是陌生的,她还在摸索它,琢磨它,有点像一个荷枪实弹走在大街上的小孩,拿不定主意是该用枪自卫还是开始犯罪生涯。

    而且她还认识到其他一些事,对此我难以从一堂讨论课上得知:她以一种虔诚古老的方式发现文化的重要性。这不是说,那就是她希望赖以生存的某种东西。她不是也不能靠它生存——她所受的教养太传统了——但它比她所知道的一切都更重要更了不起。她是那种觉得印象派画家引人入胜的人,但又必须久久地使劲盯住——而且常常带有一种气恼的狼狈感——一幅立体派毕加索的绘画,竭尽全力地去弄明白。她站在那儿等待着令人惊讶的新感觉、新思想、新激情,假如这一切从不光顾,她会责备自己的不足和缺乏……什么?她责备自己竟然不知道她缺乏什么。略具现代风味的艺术不仅令她困惑,更使她对自己失望。她希望毕加索对她来说更重要些,也许可以改变她,但是天才的舞台前挂了一块纱幕,模糊了她的视线,把她的崇拜隔开了一小段距离。她给予艺术,给予所有的艺术,一种对我不失强烈吸引力的热诚,而且给予远胜于索取。善良的心,可爱的脸,眼波凝处使人亲切又疏远,还有漂亮的乳房。她就像新孵出的雏鸟,圆圆的前额上还粘着蛋壳碎片也毫不奇怪。我一眼就看出她就会是我的女孩。

    噢,对了,我有一条定规十五年不曾违反。在她们完成期末考试拿到成绩,且我不再是什么正式的监管人之前,我不和她们有任何私人接触。就算有诱惑——甚至有开始调情和亲热的明确信号——我也不曾违反这条规矩,自八十年代中期性骚扰热线电话号码第一次贴在我办公室门外以来,即是如此。我并不过早地和她们接触,免得给学校里的人落下口实,他们一有可能,就会严重妨碍我的生活乐趣。

    我每年上十四周的课,其间我不和她们发生暧昧关系。只不过,我玩了个花招。这是一个诚实的花招,是一个光明正大的花招,但无论如何是个花招。期末考试结束成绩录入后,我就在寓所为学生办了个聚会。这样的聚会总是很尽兴也总是没什么不同。六点钟左右我邀请她们喝点什么。我说从六点到八点我们可以喝点什么,而她们总是要待到凌晨两点钟。最大胆的那几个十点钟后就活跃起来了,让我知道什么才是她们真正感兴趣的。“实用批评”研讨班上,大约有二十个学生,有时候多达二十五个,所以总会有十五六个女孩和五六名男孩,其中两三个不是同性恋。他们中有一半人十点钟前就离开了。通常是个异性恋的男孩,也说不定是个同性恋,和大约九个女孩会留下来。她们一般都是这群人中最有修养、最聪明、最富生气的。她们谈论正读哪些书,听哪些音乐,看哪些艺术展——这些热门话题她们一般不会和年长者讨论,也不必和朋友们讨论。她们在我的班上找到了对方。她们也找到了我。聚会时,她们突然发现我原来也是个人。我不是她们的老师,我不是什么名人,我不是她们的家长。我有一套舒适齐整的二层楼公寓,她们看到了我藏书丰富的图书室,一个个双面书架排满了走廊,藏着可供终生阅读的书籍,几乎占满了整个底层;她们看到了我的钢琴;她们看到了我对自己所从事的一切的挚爱,她们留下来了。

    有一年,一个最滑稽的学生就像童话里躲进时钟的山羊。我在凌晨两点将她们中最后一批人撵走,在道“晚安”时,发现少了一个女孩。我问:“班里的开心果,普洛斯彼罗(2)的女儿,上哪儿去了?”“噢,我想米兰达已经走了,”有人回答。我回到公寓开始打扫房间,听到楼上关门的声音。是浴室的门。米兰达走下楼梯,大声笑着,透出一种傻乎乎的任性——直到那一刻,我才注意到她原来是如此的美——她说道:“我很聪明吧?我一直藏在你楼上的浴室里,现在我想和你睡觉。”

    这个小东西,大约五英尺高,她在我面前脱掉毛衣,露出丰满的胸部,展现了青春的胴体,仿佛巴尔蒂斯(3)画作中那个初次逾矩的处女,我们自然就睡在了一起。整个晚上,就像一个年轻女孩逃离巴尔蒂斯画作中充满危险的闹剧而闯入班级聚会的乐趣中,米兰达翘起臀部匍匐在地板上或无力地俯伏在我的沙发上或欢快地倚靠在安乐椅的扶手上,似乎忘却了这样一个事实:由于她的裙子滑到了大腿之上而且她的双腿很不得体地叉开着,她就像巴尔蒂斯的画中人,明明衣着齐整却令人感觉半裸着。什么都藏着但什么都没藏住。这些女孩中很多人自十四岁起就一直有性生活,到二十岁时她们中有一两个人出于好奇会跟我这种年龄的人干那事,哪怕就一次,第二天她们就会急切地告诉所有的朋友,朋友则皱着眉头问道:“可他的皮肤是什么样的?他臭不臭?长头发都白了?还有喉咙上的垂肉?小肚子鼓鼓的?你难道不恶心?”

    米兰达事后告诉我:“你肯定和几百个女人睡过觉。我想看看那会是怎么样的。”“然后呢?”然后她说的一些事情我不完全相信,不过这不要紧。她本来就很大胆——她自以为能应付裕如的,尽管躲在浴室里时可能既无所畏惧又心惊胆战。她发现自己面对这一陌生的并列时表现得那么勇敢——她可以战胜最初的恐惧和任何最初的反感,而我——对于并列——也乐此不疲。米兰达一边匍匐着,胡闹着,放荡地调笑,一边把内裤褪到脚下摆出姿势。单是观看就已经很有趣了。虽然那不只是唯一的回报。六十年代以来的数十年间,一项了不起的工作就是性革命的胜利。这是令人吃惊的吸茎口交的一代。在此之前属于她们这个阶层的年轻女人绝对不像她们。

    康秀拉·卡斯底洛。一见面,她的举止就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她知道自己身体的价值。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她也知道自己绝不适合我所生活的文化圈——文化可以令她着迷但她不能靠它生活。她也来参加聚会了——事先我还担心她可能不会来——而且第一次和我毫无拘束地相处。不能肯定她有多稳重和谨慎,所以在上课时以及两次在我办公室讨论她论文时,我都非常小心,没有表露出对她的特别兴趣。她也如此,我们单独见面时,她只表现出顺从和尊敬,记下我说的每个字,不管多么无关紧要。她进出我的办公室,总是在衬衣外面穿一件合身的夹克衫。她第一次来看我——我们并排坐在桌子前,按照规定,门对着公共走廊敞开,两人的四肢,对比鲜明的两个躯体必须让路过的每个“老大哥”看得到(窗户也敞开着,是我打开的,猛地打开,因为怕闻她身上的香水味)——她第一次穿的是裤脚反折的灰色法兰绒长裤,做工考究,第二次穿的是黑色毛织裙子和黑色紧身衣,但是就像上课时那样,她总是身着衬衣,深浅不同的米黄色丝质衬衣,敞开到第三颗纽扣,衬着她雪白的皮肤。然而,在聚会上,她刚喝了一杯酒就脱掉了夹克衫,大胆地不穿夹克衫冲我一笑,展露出一个挑逗的粲然笑容。我们站在我的书房里,相距数英寸,我在给她看我保存的卡夫卡手稿——卡夫卡的三页手迹,是他在为自己供职的保险公司上司的退休晚会上所做的一篇演讲。这份一九一〇年的手稿,是一位有钱的三十岁有夫之妇,我多年前的学生情人,送给我的礼物。

    康秀拉兴奋地谈着各种话题。可以手握卡夫卡的手稿,令她分外激动,于是一切都立刻浮现了,那些在她脑海里孕育了整整一个学期的问题,与此同时我也偷偷孕育着自己的渴望。“你听什么音乐?你真的弹钢琴吗?你整天读书吗?你能熟记书架上所有的诗吗?”很显然,每个问题都表明她对我的生活状况、我井然而平静的文化生活有多么惊异——用她的话来说。我问她正在干些什么,她的生活是怎样的,她告诉我说,中学毕业后她没有马上进大学——她原来想做一名私人秘书。这正与我猜想的吻合:彬彬有礼、忠于职守的私人秘书,某位要人、银行或律所总裁的得力助手。她实际上属于已逝去的时代,属于过去那个讲求礼节的时代,她的父母是富裕的古巴流亡者,逃离了革命。我猜想她的自我认识,和她的言行举止一样,跟这一点有很大关系。

    她告诉我:“我不喜欢做秘书。我试着干过几年,但那种日子无聊乏味,而且我父母总是希望我去上大学。最后我决定上学去了。我想我当时就是想叛逆,可那实在很幼稚,于是我就来这儿注册上学了。我对文艺感到惊异。”又是“惊异”,说得干脆而真诚。“原来如此,你喜欢什么?”我问她。“戏剧。各种戏剧。我常去看歌剧。我爸爸很喜欢歌剧,我们一起去大都会歌剧院。他最爱听普契尼。我总是喜欢和他一起上剧院。”“你很爱父母。”“我非常爱他们,”她说。“跟我说说他们吧。”“行啊,他们是古巴人。骄傲的古巴人。他们在这里干得相当不错。因为革命而逃来这儿的古巴人都有独特的世界观,他们一般都干得非常出色。第一批流亡者,像我们一家人,工作很努力,只要是必须做的就都做,而且做得很好。我爷爷常跟我们说,他们中有些人刚来这里时需要政府补助,因为他们身无分文——几年后,美国政府就开始收到他们的偿还款了。政府都不知道该拿这笔钱怎么办,我爷爷说。美国财政部有史以来第一次收到偿还款。”“你也很爱你的爷爷吧。他是怎样一个人呢?”我问道。“和我爸爸一样——意志坚定,特别传统,抱着古老欧洲的观念。拼命工作,教育第一。这比什么都要紧。和我爸爸一样,非常顾家。笃信宗教。虽然不怎么去教堂。我爸爸也不怎么去。但我母亲经常去。我外婆也是的。我外婆每天晚上都要数念珠做祈祷。大家都拿念珠作礼物送她。她有自己的喜好。她喜欢念珠。”“你去教堂吗?”“小时候去过。现在不去了。我们一家人适应能力强,那一代古巴人得有一定程度的适应能力。我们家里人希望我们去教堂,我哥哥和我,但是我不愿去。”“在美国长大的古巴女孩要受到什么美国女孩没有的约束吗?”“噢,我小时候回家得比别人早得多。夏天晚上,我所有的朋友们刚刚开始聚会,我就得回家了。我十四五岁时夏天晚上八点钟就得到家。不过我爸爸倒不是个凶巴巴的家伙。他只是一个你们所谓的普通好爸爸而已。但是男孩子一律不准进我房间。一律不准。除此之外,我到了十六岁就和我的朋友们待遇一样了,不外乎宵禁之类的废话。”“你的父母,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美国的?”“一九六〇年来的。那会儿菲德尔(4)还在放人出来。他们在古巴结的婚。他们先到墨西哥。然后来这里。当然喽,我是在这里出生的。”“你认为自己是美国人吗?”“我出生在这里,但我不是美国人,我是古巴人。的确如此。”“我很奇怪,康秀拉。你的声音,你的举止,你说‘家伙’、‘废话’什么的。我认为你完全是个美国人。你为什么认为自己是古巴人呢?”“我出生在一个古巴人的家庭。就因为这个。这就是一切的原因。我家里人都极其骄傲。他们就是热爱自己的祖国。这爱是发自内心的。这爱就在他们的血液里。就跟在古巴的古巴人一样。”“他们爱古巴什么呢?”“噢,古巴太有意思了。这个社会集中了全世界最优秀的人物。完全的国际化,尤其是如果你住在哈瓦那的话。而且它很漂亮。他们举办了许多很棒的聚会。那真是一段好时光。”“聚会?跟我说说聚会吧。”“我留着妈妈参加这些化装舞会的照片。从她初入社交界开始。有些是她在初入社交界的那次聚会上拍的。”“她娘家是干什么的?”“嘿,这可说来话长了。”“说说吧。”“哦,我外婆这一系中的第一个西班牙人是派往古巴做将军的。总有那么多西班牙富豪。我外婆有些家庭教师,她十八岁时就去巴黎买时装了。在我家,父母两方的祖上都有西班牙贵族。有些头衔是非常、非常古老的。比如我外婆就是位女公爵——在西班牙。”“你也是女公爵吗,康秀拉?”“不是的,”她说道,微笑着,“我只是一个幸运的古巴女孩。”“可是,你完全可以冒称女公爵。普拉多(5)的墙上肯定有某幅女公爵的肖像看上去像你。你知道委拉斯贵兹(6)的名画《宫女》吗?虽说画上的小公主是金发碧眼的白种人。”“我可不觉得自己像她。”“那幅画在马德里。在普拉多。我找给你看。”

    我们走下螺旋式钢制扶梯,走进我的图书室,我在书堆里找到了一大册委拉斯贵兹的复制品,我们并肩坐着一起翻看了十五分钟;在这令人怦然心动的一刻钟里,我们俩都学到了一些东西——在她,是第一次知道了委拉斯贵兹;在我,则是又一次体会到了色欲的愚蠢能令人欢愉。都是因为这次谈话!我给她看卡夫卡、委拉斯贵兹……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啊,你必须得做点什么。这些都是舞者的面纱。别把它混同于引诱。这不是引诱。你正在伪装的恰恰就是你要达到的目标,纯粹的色欲。面纱遮掩了盲目的冲动。这么谈着话,你就有了一种错觉,她也一样,以为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这和你采访一位律师或雇用一名医生不同,那种情形下你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将改变你的行动进程。你知道你要它,也知道你就要这么做,什么也挡不住你。此刻是不会说任何将会改变什么的话的。

    有一个关于人的生物学上的大笑话:在相互了解之前你们是亲密无间的。初遇时你们心心相印。最初的吸引流于表面,但是直觉令你们触及彼此最完整的层面。这种吸引不一定对等:她为一样东西所吸引,你为另一样东西所吸引。可以是外表,可以是好奇心,但然后,是升华,是深层次。她是古巴人,这很好,她外婆如此这般,她爷爷如此那般,这很好,我会弹钢琴还藏有卡夫卡的手稿,这也很好,但是这一切仅仅是我们到达所往之处的路上的一段迂回。我想,这是魅惑力的一部分,而假如我没有这部分魅惑力,我会感觉好得多。性才是这魅惑力所要求的一切。一旦把性抽走,男人还会发现女人富有魅力吗?在男女之间发生性行为之前,谁又能发现对方是如何富有魅力呢?除了她,还有谁能把你迷住呢?别无他人。

    她会以为,我正在告诉他我是谁。他感兴趣的是我是谁。的确如此,但是我之所以对她是谁感到好奇,是因为我想和她上床。我不需要她对卡夫卡和委拉斯贵兹有多大的兴趣。与她交谈时,我在想,我还得再忍受多久呢?三小时?四小时?难道我还得忍受八个小时吗?假装正经才二十分钟,我就想知道,这一切和她的乳房、她的皮肤及她的举止到底有什么相干呢?我感兴趣的绝不是法国式的调情艺术。而是野性的冲动。不,这不是引诱。这是一出喜剧。这出喜剧建立了一种关系——但不是通过色欲自然建立的那种——无法和那种关系相提并论。这使我们立即习惯对方,当场获得某些共同的东西,试图把色欲转变成某种合适的社交方式。然而使色欲成其为色欲的正是这种彻底的不合适。不,这只是拟定路线,不是向前而是退回到原始冲动。不要把假装谈话和手头这件事混为一谈。的确,还可能发展出其他事,但手头这事与买窗帘和鸭绒垫子以及签字成为进化队伍中的一员毫无关系。没有我,进化照样进行。我只想和这个女孩上床,不错,我将不得不忍受蒙着某种面纱,但这是达到目的的一个手段。这其中有多少狡猾的成分呢?我愿意认为这完完全全都是狡猾。

    “我们什么时候一起去剧院好吗?”我问她。“噢,我很乐意去的,”她答道。当时我也不知道她是单身还是有男友的,不过我不在乎,两三天后——这一切已是八年前的事了,是一九九二年——她写了封短信给我:“很高兴能应邀出席派对,看到您漂亮的公寓、令人惊叹的图书室,手握弗朗茨·卡夫卡的手迹,感觉真是太妙了。您还热情地向我介绍了迪亚哥·委拉斯贵兹……”她在信里附了她的电话号码和地址,于是有一天晚上我打电话约她出来。“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去剧院呢?你知道我的工作性质。我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去剧院的,我总有两张票,也许你愿意来。”

    就这样,我们一起在市中心吃了晚饭,然后看演出,演出一点意思也没有,我坐在她旁边,一眼就能看见她那漂亮的乳沟和标致的身材。她用D号胸罩,这位女公爵,一对丰满漂亮的乳房,雪白的皮肤,你一看到就想舐一下。在剧院里,黑暗中,她保持着超乎寻常的安静。在那种情形下,还有什么比一个令人激动但又看似毫无性欲的女人,更能刺激性欲的呢?

    看完演出后我建议一起去喝一杯,但有一个不便之处。“看电视的人都认识我,无论我们去哪儿,都会碰到阿尔贡金族印第安人、卡莱尔族人,不管在哪里,他们都会干涉我们的隐私。”她说:“我已经注意到人们在注意我们了,在饭店如此,在剧院也一样。”“你介意吗?”我问她。“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介意。我只是注意到了。我不知道你是否介意。”“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说,“这和工作有关系。”“我猜想,”她说,“他们以为我是个追星女郎。”“你肯定不是什么追星女郎,”我向她保证。“但我肯定他们是那么想的。‘大卫·凯普什和他的一位追星少女。’他们在想我是被迷得神魂颠倒的傻女孩。”“如果他们真的那么认为呢?”我问道。“我不知道我是否喜欢那样。我想在我父母在《邮报》第六版(7)上看到他们的女儿之前读完大学。”“我认为你不会出现在《邮报》第六版上。这事不会发生。”“我也希望不会发生,”她说。“嘿,如果这事使你感到困扰,”我说,“我们可以去我那儿,这样就能避免这个问题了。我们可以去我的公寓。我们可以在那儿喝上一杯。”“好吧,”她说道,但严肃冷静地想了一会儿后,“也许这是个更好的主意吧。”不是个好主意,只是个更好的主意。

    我们来到我的公寓,她要我放点音乐。我一般给她放点轻松的古典音乐。海顿(8)的三重奏,《音乐的奉献》,贝多芬交响乐中富有动感的乐章,勃拉姆斯的慢板乐章。她特别喜欢贝多芬的第七交响曲,在接下来的几个晚上,她有时会抑制不住冲动地站立着,手臂在空中顽皮地挥动着,仿佛是她而不是伯恩斯坦(9)在指挥乐队。她像一个在表演节目的孩子那样装模作样地挥动着她那根无形的指挥棒,这时我看到她的乳房在衬衣下晃动,极富挑逗性,这一举动也许一点孩子气也没有,而通过模拟指挥的方式激起我的欲望正是她那样做的原因,这也未可知。因为不用多久,她就渐渐明白:像一个年轻的学生那样继续去相信掌握主动权的是年长的老师可不符合事实。因为在性关系上没有绝对的静态平衡。不存在什么性平等也不可能有性平等,在性关系上,所谓男性份额和女性份额绝对平衡的平均分配是不存在的。对于这一完全自然的事情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这不是像做交易那样五五分成的。我们在谈论的是性爱的混乱无序,是性兴奋彻底打破了性关系的平衡。你和性一道回到了森林里。你回到了沼泽地。性就是交易优势,永远的不平衡。你会不考虑优势吗?你会不考虑屈从吗?占优势的一方是燧石,它打出了火花,它使性关系跃动起来。然后是什么?听着。你会明白的。你会明白优势会导致什么。你会明白屈从又会导致什么。

    如同那天晚上一样,我有时候会给她弹奏德沃夏克(10)的弦乐五重奏——令人兴奋的音乐,极易辨认和掌握。她喜欢我弹钢琴,这能创造她所喜欢的浪漫的、充满诱惑的气氛,于是我就弹了。我弹奏较为简单些的肖邦的钢琴前奏曲。舒伯特的几首《音乐的瞬间》。奏鸣曲的一些乐章。不是什么太难弹奏的,都是我曾经认真学习过的曲目,而且弹奏得不算太差。我通常只为自己弹奏,即使现在我的水平已有长进也还是如此,但当时为她弹奏却是件很快意的事。这都是让人沉醉之事——对于我们俩都是的。演奏是很有趣的。有些曲目如今已得心应手,但大多数乐曲都有大跨度的节拍,这就难为我了。那些年里我没有请钢琴老师,我自娱自乐弹奏时有些乐节就懒得下工夫去练习。那时每逢我遇到了问题,我总是用某种近乎疯狂的办法解决。或者解决不了——那些从一个键移向另一个键的复杂的跳指技巧,简直要把手指都弄折了。我认识康秀拉时还是没有请老师,所以我弹奏了一些愚不可及的即兴曲目,这些都是我自己的发明,用来解决弹奏时碰到的技术问题。我小时候只上过几次钢琴课,五年前曾请过一位老师,其余大部分时间里都是自学。几乎没经过正规的训练。假如我正儿八经地上过课,我就不会像今天这样花那么多时间去练琴了。我每天黎明即起,花两个小时,如果可能的话花两个半小时练琴,这几乎是尽人所能了。尽管有几天我会忙于其他事情,但我之后会补上的。我的身体不错,但练了一会儿就感到累。身心俱累。我读过大量的乐谱。这是一个技术术语——这不是指像你读一本书一样读乐谱,这是指在钢琴上弹奏乐曲。我买过很多乐谱,我什么都有,钢琴曲,我过去常阅读它,我过去也常弹奏它,只是弹奏得不好。有些段落也许弹得不是那么糟糕。这要看进行得如何等等。就弹奏而言,确实不是很好,不过我从中获得了乐趣。而乐趣是我们的主题。如何一辈子认真地对待自己小小的个人乐趣。

    我所上的这些音乐课是给我自己六十五岁生日的礼物,因为我终于与康秀拉发生了性关系。我已经取得了不少进步。我弹奏一些相当难的乐曲。勃拉姆斯的间奏曲。舒曼。一首很难的肖邦的前奏曲。我迎难而上,敢于碰硬;可我还是弹奏得不好,但是我继续努力。我绝望地对我的老师说:“我怎么也弹奏不好。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的?”她答道:“弹奏一千遍。”看来,像所有快乐有趣的事一样,弹钢琴也有其不那么快乐有趣的成分。但是我和音乐之间的关系加深了,而这对于我现在的生活来说至关重要。现在弹钢琴就是明智之举。还要过多久才可能有女孩子出现呢?

    我不能说康秀拉开玩笑地指挥贝多芬乐曲而令我对她兴奋起来,我弹奏曲子就能使她对我也兴奋不已。我还不能说由于我干了什么而使得康秀拉对我产生性兴奋。这就是从八年前我们第一次上床以来我从没有一刻宁静的主要原因;也是我,不管她是否意识到,总是那么脆弱并且自那次之后一直心怀幽怨的原因;还是我从来没能找到是否要经常看到她或是少看到她或是根本不见她放弃她的答案的原因——放弃她等于干一件不可想象的事,六十二岁时,自愿放弃一个极出色的二十四岁女孩,她几百次地跟我说,“我崇拜你”,但是她从没有,即便不那么真诚吧,能低声说出:“我需要你,我要你这样——没有你的那个玩意儿我没法活。”

    康秀拉不是这样的。但这正是我害怕失去她而且这种担心从未远离我的原因,是她始终在我心中占据位置的原因,是无论她在不在身边我都从未实实在在地感觉到她的存在的原因。对性的着迷是令人可怕的一面。当你被欺骗的时候,性能帮助你不去想太多而且只会让你喜欢这种欺骗。但是我一点也没有这样的乐趣:我所做的一切就是多想——多想,担忧,还有,对了,受苦。多想想你的乐趣,我告诉自己。若非为了乐趣,我为什么要选择现在这种生活方式,尽可能少地给自己的自在施加束缚呢?我有过一次婚姻,在我二十多岁时,很多人有过的糟糕的第一次婚姻,糟糕的第一次婚姻如新兵营一样糟,但自那次婚姻后我决心不再有糟糕的第二次婚姻或第三次和第四次。自那以后,我下定决心不再生活在牢笼里了。

    那第一个晚上我们坐在沙发上听德沃夏克。过了一会,康秀拉找到了一本她感兴趣的书——我忘了是哪一本,虽然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刻。她转过身来——我坐在你现在所在的地方,沙发的角落里,她也坐在沙发上——她将身体扭了一半过来,把书放在沙发扶手上,她开始看了起来,由于是斜靠着,整个身子往前倾,我在她的衣服下看到了她的屁股,清楚地看到了身姿,这是一种极大的诱惑。她是个身材高大的年轻女人,但身体略显单薄了点。这似乎使身体显得不是很匀称。不是因为她长得太胖了。但绝不是患了厌食症。你可以看到她身上女性的肉体,而这是美好的肉体,丰满——这就是为什么你能看见肉体的原因。她就在那里,虽然身体不是暴露无遗地倚靠在沙发上,但还是将屁股半转向了我。像康秀拉这样对自己的身体十分敏感的女人竟然那样做了,我认为,这是在邀请我可以开始了。性本能还未经触动——古巴人端正的品行没有受到任何损害。看着那半转过来的臀部,我知道她仍然保持着贞洁。我们谈论过的一切,我听到的关于她家庭的一切,一切的一切都未加妨碍。不管这一切,她知道该怎样转过她的臀部来。以原始的方法转过来。展示。完美的展示。它告诉我,我不再需要压抑上前摸一把的渴望。

    我开始抚摸她的屁股,她也喜欢我的抚摸。她说:“这是一种奇怪的情形。我不可能成为你的女友。没有任何理由。你生活在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截然不同?”我笑道,“怎么截然不同了?”而就在这时,你开始撒谎了,你说道:“噢,这不是个多么崇高的地方,假如这是你正在想象的地方。这不是个多么吸引人的世界。这甚至不是个世界。每周一次我出现在电视荧屏上。每周一次我出现在电台里。每隔数周我的文字出现在一本杂志的最后几页上,至多也就二十人会阅读它们。我的节目?这是星期天早上的一档文化节目。没有人会看。这不是一个怎么令人担忧的世界。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带你进入这个世界。请你和我待在一起吧。”

    她好像在思考我所说的这一切,但这会是一种怎样的思考呢?“好吧,”她说道,“就现在。就今晚。不过我不会成为你的妻子的。”“行啊,”我说道,但我想,谁要你成为我的妻子了?是谁提出了这个问题的?我已六十二岁而她才二十四岁。我只是摸了摸她的臀部她就跟我说她不会成为我的妻子?我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女孩。她甚至比我想象的还要传统。也许是比我想象的更古怪,更不同寻常吧。诚如我所发现的,康秀拉普通但难以预测。她的行为一点也不刻板。她既特别又神秘,而且奇怪地老是给人小小的意外。但是,尤其是在刚刚开始时,她对我来说是个难以破解的谜,而我,错误地——也许没错——把这归因于她是古巴人。“我喜欢我那温馨的古巴世界,”她告诉我。“我喜欢我家庭的温馨,而我已经知道这种温馨不是你所喜欢或需要的。所以我不可能真正属于你。”

    这种天真无邪,加上她那奇妙无比的身体,对我的诱惑实在太大了,即便在当时,在那第一个晚上,我也不敢确信自己能否与她发生关系,仿佛她是另一个放荡的米兰达。不,康秀拉不是个淫荡的人。她正在说的这一切并不重要——她他妈的就是妩媚动人,不仅仅我难以抵挡她的魅惑而且我知道其他男人也抵挡不住;而就在那一刻,在我抚摸着她的臀部而她则跟我说她不可能成为我的妻子时,我那可怕的嫉妒产生了。

    嫉妒。不确定。失去她的恐惧,即便趴在她身上那一刻。在我以前所有不同经历中从未有过的着魔迷恋。对康秀拉和对其他任何人不同,我的自信几乎在瞬间就被抽走了。

    就这样我们上了床。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与其说是因为我的过于亢奋倒不如说是因为她的单纯。或者称之为纯洁。称之为新造的成熟,尽管我得说,是一种简单的成熟:她以自己所希望的方式与肉体沟通而没能与艺术沟通。她脱下衣服,不仅她的衬衣是丝绸的而且内衣也是丝绸做的。她穿了件几乎可以说是极为色情的内衣。令人惊奇。她选择了这件内衣来取悦人。她以脑子里早已想好的男人的眼光选择了这件内衣,即便这个男人从来看不见它。你一点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人,她有多聪明或她有多愚蠢,她有多浅薄或她有多深刻,她有多天真或她有多狡猾,多阴险,多有智慧,甚至多邪恶。对待这样一位有性欲而能自制的女人,你一点办法也没有而且你永远也不会有办法。诱陷是她的性格,而这一性格与她的美貌相比则黯然失色了。不管怎样,看到她的内衣,我深受鼓舞。看到她的身体,我也深受鼓舞。“你真好看!”我说道。

    康秀拉身体上有两样东西值得你注意。首先是乳房。我所见过的最好看的乳房——我出生于,请记住,一九三〇年:迄今为止,我已见过不少乳房。这对乳房浑圆、丰满、完美。是乳头像又圆又大的茶碟的那种。乳头不像牛、羊那种下垂的乳房而是淡棕红色的大乳头,这是十分撩人的。其次是她那光滑的阴毛。一般说阴毛是卷曲的。她的阴毛像亚洲人,光滑、平伏、稀疏。阴毛很重要因为它会回复原状。

    是的,我拉回被子她则钻进了我的被窝,康秀拉·卡斯底洛,从生物的总纲上来说,她是我们哺乳类中有繁殖力的雌性。而且在那第一次,在仅仅二十四岁时,她已经心甘情愿地坐在我身上了。一旦到了我身上她就不那么自信了,她忘乎所以地紧闭双眼尽情挥洒,仿佛在玩她儿时的游戏。直到我拍拍她的手臂引起她的注意并让她放慢速度。这也有点像她学人家的指挥动作。我想她是在竭力放纵自己,但是她太年轻了做不到那样,尽管她竭尽了全力,但达不到预期效果。然而,由于她知道她那对乳房有多诱惑人而且她想让我能看到它们的最佳状态,所以我话刚说出口她就爬到了我的身上。而且就在这第一次,她就做得极为色情,又一次使我感到惊奇,她竟主动地——拿她的双乳玩弄我的阴茎。她身体前倾,让我舒适地紧贴着它们,她则用双手把双乳挤压在一起。她知道我看到这一切会兴奋起来,一个人的肌肤接触到另一个人的肌肤。我记得我说过:“你知道吗?你拥有一对我从未见过的最美的乳房。”而她像一位办事效率高、一丝不苟的私人秘书写备忘录,或像一位有良好教养的古巴女儿,她答道:“是啊,我知道。我看到了你对我这对乳房做出的反应。”

    但是,总的说来,做爱刚开始时都过于兴奋。她做得很卖力,但并没有给她老师留下好印象。慢一点,配合我,我说道。少费劲,多沟通。你要更敏锐地掌控整个过程。关于粗野的自然状态,要说的可多了,但绝不是像她做的那样。她开始为我口交时,会迅速而冷酷地晃动她的脑袋——这使我不可能不更早地达到性高潮,但是,就在我刚开始达到高潮那一刻,她突然停下来,用嘴去接,就像喝露天直饮水那样。我本来可以把精液射到废纸篓里的。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那一刻不能停下来。她的五位前任男友没有一位敢告诉她那样做。他们太年轻了。他们和她年龄相仿。他们能得到她已经很高兴了。

    随后发生了一件事。她咬我。我也咬她。我们的生活成了互咬对方。有一天夜里,康秀拉逾越了她平常体贴安慰和待人谦和的界限,也顾不上什么师生关系,毅然踏上未知的探险之路,对我来说,整个事态的混乱局面开始了。这就是一切的肇始。有一天夜里,她四肢伸展着躺在我下面,默默地仰卧着,等着我去分开她的双腿滑进去;我则没有那样做,而是在她的头下塞进一对枕头,将其支撑起来,靠着床头架形成一个角度;我的双膝跪在她身体两侧,我的屁股位于她身体的正中;我在她口中有节奏地、不停地抽动。你知道,我对机械的口交感到十分厌烦,为了吓唬她,我把她牢牢地摁在那儿,抓住她的头发使她动弹不得,一只手攥住她的一把头发并且把头发缠绕在我的拳头上,像一根皮鞭,像一条带子,像紧系在马辔上的缰绳。

    如今,没有一个女人真正喜欢被扯头发。那样做肯定能激发她们中很多人的性欲,但那并不意味着她们喜欢如此。而她们不喜欢如此是因为她们无法躲避那正在发生、必然发生、引发她们思考的支配行为。那就是我想象的性行为。这种行为是兽性的——这个家伙不是畜生但他熟稔这种兽性行为。我达到高潮后抽身而退时,康秀拉看上去不仅使人害怕而且有些凶狠。是的,在她身上最终还是发生了事情。对她来说已不再是那种舒服了。她不再是控制平衡的人了。她难以控制地搅动着舌头。我还在她的身上——人跪在她身上,精液滴在她身上——我们冷眼注视着对方,在急咽了一阵之后,她猛地咬了咬牙。突然。残忍。咬了我。这不是一种举动。这是出于本能。通过用尽咀嚼肌之力来拼命抬高下颌而进行的咬合。仿佛这是她在说话,那是我所能做的,那是我想做的,而那是我没有做的。

    最后,那位从容不迫的古典美人做出了直率、尖锐、原始的反应。直到那时,整个过程都由自恋控制,由下体裸露癖控制,而且整个过程不可思议地迟钝而缺乏活力,虽然展示了强健的身体,虽然表现了大胆和勇敢。我不知道康秀拉现在是否还记得那一咬,那是具有激活作用的一咬,使她摆脱了自身的管制并且从此开始做起了不祥的梦,但是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咬的。全是色情的事实。这个本能的女孩冲破的不只是装满她虚荣的容器而且还有她那舒适的古巴家庭的樊篱。这是她成为主宰的真正开端——是受我的主宰启发的主宰。我是她主宰我的作者。

    你知道,我认为康秀拉从我身上切实地感觉到了她家族里一脉相承的儒雅,以及那无法挽回的家族史上的贵族风范,而这种贵族习气于她多少是一种神话。一个饱经世事的男人。一个文化权威。她的老师。如今,大多数人为年龄上的巨大差距而感到害怕,但对于康秀拉来说,这恰恰是吸引她的东西。对性事,大多数人都会做出奇怪的表情,他们做出一副满是厌恶的表情,仿佛那是一出拙劣的滑稽戏。但是我的年龄对于康秀拉有特殊意义。这些跟老家伙在一起的女孩子不会因为年龄而不干这事的——她们为年龄所牵引,她们正是因为年龄而干这事的。为什么?我认为,对康秀拉来说,是因为巨大的年龄差异允许她顺从。我的年龄和地位合情合理地赋予了她屈服的权利,而在床上的屈服绝不是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但是将自己的身子如此直接地交给一位比自己老得多的男人同时也为这类年轻的女孩提供了一种权威,这种权威是她和年轻些的男人发生性关系时所得不到的。她既得到了顺从的愉悦又得到了主宰的愉悦。一个男孩屈从于她的威力,这对于那么显而易见地令人称心如意的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是我这般见过世面的大男人向她屈服的原因仅是因为她的年轻和美貌的力量吗?获取全部利益,成为在任何其他场合都难以接近的男人的至爱,闯入她所无限仰慕但同时会被拒之门外的生活——这就是威力,而这正是她所需要的威力。这不是那种性别优势最终被交换的威力;这是性别优势持续不断地被交换的威力。与其说是被交换,不如说是被羼和。其中,不仅包含着我对她着迷的原因也包含着她反过来对我着迷的原因。我当时约莫估计了一下这一威力的大小,在我试图弄清她到底想干什么以及我为什么会越陷越深时,它给我带来的所有好处。

    无论你知道多少,无论你想了多少,无论你筹划、你密谋、你计划了多少,你在性关系上都没能占有优势。这是一次异常冒险的游戏。一个男人如果不曾冒险涉足性行为,那么他一生中就少掉了三分之二的问题。正是性弄乱了我们本来正常有序的生活。我和任何人一样明白这个道理。每一件无聊的事都会来嘲弄你。读一读拜伦的《唐璜》吧。然而,如果你已经六十二岁,而且觉得自己再也不会有得到如此完美的东西的资格了你会干什么?如果你已经六十二岁,而且想得到能够得到的一切的冲动不可能比这时更强烈了你会干什么?如果你已经六十二岁,而且你发觉至今还不显眼的所有那些人体器官(肾、肺、静脉、动脉、大脑、肠、前列腺、心脏)即将开始令人苦恼地变得显眼起来,而你一生中最惹人注目的器官则注定要变得毫无用处你会干什么?

    别误解我。这并不是说通过一个康秀拉你就可以自欺欺人地认为你还能再一次焕发青春。你从未感到自己与青春的差异。而她的精力,她的激情,她年轻的无知,她年轻的所知,每时每刻都戏剧性地表现出了这种差异。一切都准确无误地表明二十四岁的是她而不是你。假如你感觉自己又年轻了,那你肯定是个笨蛋。假如你要感觉年轻,这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你绝不是感觉到年轻,而是痛切地感觉到她的无限未来和你自己的有限未来,你甚至更为痛切地感觉到你的每一点体面都已丧失殆尽。这就像与一群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打棒球。并不是因为和他们在一起打球,你就感觉自己只有二十来岁。比赛时的每一秒钟都令你注意到了年龄的差异。但是至少你不是坐在球场界外。

    这就是所发生的一切:你极为痛苦地感到了自己的年老,不过以一种新的方式。

    你能想象年老吗?你当然不能。我那时没有。我那时也不能。我想也没想年老会是什么样子。甚至连假象也没有——没有任何形象。而且任何人都别无所求。在不得不面对年老之前谁也不想去面对它。年老的结果会是怎样呢?迟钝是必然的。

    可以理解的是无论处于哪个阶段,在此之后的那个阶段总是难以想象的。有时候在你认识到自己进入一个阶段之前,你已处于这个阶段的中途。然后,更早的阶段会为现阶段提供补偿。而即便如此,中间这个阶段对很多人来说是可怕的。但是人生的终结呢?有趣的是,这是一生中的第一次你虽身处其中而能做一个彻底的旁观者。自始至终(假如你和我同样幸运的话)看着你衰老,凭你持久的活力,你和衰老有着相当远的距离——甚至非常得意地觉得自己与衰老无关。不可避免地,是的,有很多迹象会导致令人不快的结论,但是尽管如此,你还是超然的旁观者。客观现实的野蛮在于兽性。

    在垂死和死亡之间得做一区分。这不一定是未受干扰的垂死。如果你很健康,那就是看不见的垂死。生命的终结是必然的,不需要大张旗鼓地宣告。不,你不可能明白的。关于老年人,在你没有年老的时候你唯一明白的是他们烙上了时间的印记。但是所知仅限于此,就等于将他们凝固在了他们的时间里,这样就等于什么也不明白。对于那些还没有年老的人,年老意味着你的过去时。但是年老还意味着尽管如此、除此之外,还有超越你的过去时、你的现在时。你的过去时十分鲜活。你仍然或人们总是为“现时”及其充实程度所困扰,如同为“过去时”、为过去所困扰一样。对老年进行这样的思考:这只是一个日常事实,即人的生命处于生死攸关之中。人们不可能不知道前面等着他的是什么。死寂将永远包围着人们。除此以外一切都没有什么区别。除此以外人只要活着就会永生。

    就在没多少年前,出现过一种现成的变老的方法,正如有过一种现成的变年轻的方法一样。如今这两种方法都已行不通了。对于是否可行,这里发生了一场斗争——而且是一次彻底的颠覆。不管怎样,难道一个年近七旬的人还应该扮演人类喜剧中耽于肉欲者的角色吗?难道还要不知羞耻地成为一个易于产生性兴奋的纵情声色的老人吗?这不是那种曾经以烟斗和转椅为象征的情形了。也许没能遵循老一套生活模式对于人们来说还有那么一点污辱。我认识到我不能依赖其他成年人的道德关怀。但是,就我所知,无论一个男人有多老,也不会有什么事会停下脚步的,对于这样的事实我能做什么?

    自那一咬后,她开始很随便地来我这里了。一旦她知道自己能轻而易举地控制一切,事情就不再仅仅是晚上约会而后上床那么简单了。她会打来电话说:“我可以来几个小时吗?”她知道我绝不会说“不”的,知道每一次只要脱光衣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就能听见我说“你真好看!”,仿佛她自己就是毕加索画中的人物。我,她的“实用批评”课老师,主持公共广播台星期天早上节目的美学家,决定什么是眼下最值得看、听和读的纽约电视台权威评论员——我曾说过她是一件了不起的艺术品,具有一切神奇影响力的了不起的艺术品。不是艺术家而是艺术本身。她没有不能理解的东西——她只要站在那儿,让人观看,我就会理解她的重要性。这不是要求她有什么自我概念,就像不能要求小提琴协奏曲或月亮有什么自我概念一样。这正是我所需要的:我就是康秀拉的自我意识。我就是那只观看金鱼的猫。只不过那金鱼是长有牙齿的。

    嫉妒。那是毒药。而且是毫无来由的。即使是在她告诉我她要和十八岁的弟弟一起去滑冰时我也嫉妒。会不会是他博得她的欢心将她夺走?置身于难以摆脱的恋爱之中,你已不是充满自信的你自己,尤其是在你身处恋爱的漩涡中,你碰到的女孩年龄差不多只有你的三分之一的时候。我感到焦躁不安,除非我每天都和她通电话,然而通完电话我又感到了焦躁不安。过去是女人们要求我定期通话,电话来回打,而我常常竭力摆脱——而现在则是我要求她:每天定时通话。我们通话时我为什么要吹捧她?我为什么喋喋不休地告诉她她有多么完美呢?我为什么总是觉得我在向这个女孩诉说一件错误的事情呢?我无法弄清楚她是怎么看待我的,她是怎么看待一切的,而我的这种困惑则使我说了些连我自己听来都觉得荒唐离奇的事情,所以我满怀恨意地挂了电话。但是有那么难得的一天,我能够强迫自己不和她说话,不给她打电话,不吹捧她,不说荒唐离奇的事,对她在不知情情况下所做的一切不表示憎恨,情况则变得更糟。我无法停止手头正在做的所有事情,而我在做的一切都令我沮丧不已。我没有感到自己对她的威信,这种威信对于巩固我的地位来说是必需的,而她就是因为我的威信才来我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