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洛并不知道,他回家的消息在清水镇引发了不小的风波。
周父周母张罗了筵席,街坊邻里聚在周家院子里夸着镇上第一个名牌大学生如何年轻有为如何给父母争气时,有人回头看见了站在院门口有些错愕茫然的周洛。
四下顿时没了声儿。
每道目光的主人都在搜肠刮肚,试图将眼前的人和八年前的记忆重合。
周洛下车后一路走回来,曾有陷入时空陷阱的迷惘感。八年时光飞逝,外边的世界日新月异,清水镇却和当初他离开时一模一样,依山傍水,树木遮天,红砖白房青石板,古老的砖墙瓦巷;错落的山间梯田,碎玻璃般的荷塘鱼塘。
巴掌大的小镇被世界遗忘在时空的某个角落,拎出来抖一抖灰,还似从前。
可直到此刻站在家门口,面对一群陌生的故人面孔,周洛才发现,不一样了。
镇上的人全都老了。他想。
坏人变成了老人。
镇里的人也都打量着他,他英俊挺拔,年轻而新鲜,和他们格格不入,来自另一个世界。
足足五秒的寂静里,没人先开口打招呼。
“阿洛!”周父周母从人群里挤出来,扑向仍有些发怔的周洛。
筵席再次热闹,
“哎呀,周洛回来啦!”
“都认不出来了,越长越俊了咧!”
“我是刘阿姨,还认得我不,我家陈钧读书时跟你关系最好啦!”
“你在外边出息啦,开了大公司,再忙也得回来看看呀。”
周洛表情生疏,几经努力,也没能在脸上扯出一个敷衍的笑容。生意场上的技能在这儿使不上半点力。
周洛说累了,回二楼躺了一下午。院子里杯碗人声响,到了夜里才清净下来。
外边一度传来林桂香的脚步声,试探着靠近,没敲门,周洛也没应,假装自己并未醒。
二楼只有周洛的房间,余下是空旷的露台,露天的楼梯通向院子。背后是山林。
犹记那年夏天,他的房间热得像蒸笼。少年的他就是躺在这张床上,每夜想着南雅,穿着旗袍的南雅,被扒光衣服的南雅。
晚风吹动屋外的松涛,他渐渐有了睡意,似梦非梦,恍惚回到下午站在家门口的那一刻,他面对一院子被点了穴的陌生人。这一次,南雅也站在他们中间,一身月白色的旗袍,回头见着他,温然一笑。正如最后一天,说,“你没有利用价值了啊。”
周洛猛地睁开眼睛,和少年时的无数个夜晚一样,眼前只有天花板上转动的吊扇。
那年,他17岁。
那个没心肝的女人。
……
到了深夜,周洛下楼寻东西吃,母亲林桂香披着衣服出来,见周洛端出一盘炒饭,说:“我给你热一下。”
“不用。”周洛侧身挡了她伸过来的手,站在灶台边就吃起来。
林桂香没坚持,靠在门框旁端详:“你刘姨说得没错,越长越俊了。”
周洛吃着饭,含糊一声:“你就是听不得半点奉承,场面话也信。”
这一开口,隐约还看得出少年时代的冷倨和负气。
“哪里是场面话?”林桂香笑盈盈的,“都过这么些年了,镇上也没再出过比你有出息的。”
周洛没应声。
“这次回来多待一段时间吧,你高中时的一些朋友总要见见吧。陈钧今年初结的婚,孩子都落地了。”林桂香絮絮叨叨了一阵,儿子也没半点声响,渐渐就无话了,隔了一会儿,也不知是不是试探,说,“事业是要打拼,但二十五六了,也该考虑下个人问题。你看跟你一同玩大的,都当爸爸了。——也不急,有中你意的姑娘,先留个心。”
周洛放下勺子;
见他脸色有变,林桂香也不爽快,母子俩都心知肚明,偏熬着不提,林桂香说:“吃完把碗放池子里,我先去睡了。”她裹了衣服转身走。
“南雅呢?”他还是问出口了。
“你——”林桂香小步过来,扬起手一巴掌拍在年轻人的后脑勺上,“你到家第一天就要跟我提她!”
周洛没动。
“当年她跟你闹的那些丑事,我和你爸废了多大功夫瞒下来!你要镇上的人背地里议论你是帮凶是杀人犯吗?!这么多年,你书白读了,要让你妈去死吗!”林桂香气急攻心,又是一巴掌扇他头上。
周洛还是没动。
沉默是火上浇油,林桂香一下一下拍打儿子的背,哭了起来:“你这不争气的!冤家,一回来就往死里气我。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她要是喜欢你,你在医院要死的时候她会不回头,她会这些年没半点消息?她那个不要脸的,勾引未成年,她就该去死!你都长这么大了,怎么还是看不明白?”
还是没变。
八年了,该原谅的,不该原谅的,还是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