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眼泪。◎
元熙十一年的中秋,天色已晚,华灯初上。
飞云楼坐落在京城最繁华的长安街东北角,今夜也高高挂起了燃灯,花色众多,流光璀璨,远远望去好似星河倾泻而下。
苏栖禾独自走在赏灯的人群中。
身旁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可她垂下睫毛,再美的景致也无暇观赏。
因为她不是为了游玩而来,而是为了传言中猜对灯谜就能获得的三百两银子。
这是几日前,向她买文的某个顾客偶然提起的。
那位年轻公子衣着清贵风雅,自称是玉安书院的学生,不知怎么找到了寄居在寒酸驿馆里的苏栖禾,开出五十两的天价,要她代写一篇颂圣文章。
在此之前,她的大多数生意都是帮街坊四邻代写请柬、喜报、祭文或者家信。
一篇收不了几文钱,全靠笔耕不辍才能勉强维持生活。
后来侥幸遇上一个贵人,要她写一首词,主题和立意都无所谓,只要文笔够好,词藻够精美,能拿出去附庸风雅就行。
看在报酬是高昂的十两银子的份上,苏栖禾从自己的手稿中精心挑出了一首《青玉案》,给了出去。
再后来,就是那位名叫程誉的书院学生,找上苏栖禾后,开口便先问那《青玉案》是不是她写的。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他沉吟片刻才说:“苏姑娘,请你帮我代写一篇颂圣文,骈散均可,润笔费五十两,可以么?”
苏栖禾自然是颔首答应,提笔便写,不出半个时辰一挥而就。
程誉拿着墨色未干的纸页,读了一遍就干脆利落地掏钱:“确实是才气过人。”
“潦草之作,承蒙贵人不弃。”
苏栖禾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五十两的银票,恭恭敬敬地致谢。
临走前,程誉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随口道:“过两三日便是中秋佳节,苏姑娘身负这等才华,不知有无猜灯谜的兴致?”
“我听闻,有人在飞云楼上设下了九道灯谜,每猜一道便可登一层,首位登上九层楼的人会得到三百两的节礼,可谓是一字千金。”
她怔了一下,好像差点没听懂这些词的意思。
中秋节礼,九层高的飞云楼,猜灯谜,一字千金。
那是一个与她太过遥远的世界。
独自进京时,她身无分文,唯一的愿望是想办法挣钱给母亲治病。
半个月的笔耕不辍,再加上侥幸得到两位阔绰顾客的赏识,现在她手头攒下的银子是六十余两。
这已经超过了过去家中两年的开销,也足够让母亲吃到好药、养好身子了。
更别说是三百两。
所以,八月十五当天,苏栖禾几乎没有犹豫,准时来到了飞云楼。
程誉说的没错,飞云楼的每一层楼梯上都站着一位黑衣小厮,只有猜对一道灯谜才能继续登楼,最先登上第九层的人便可赢得三百两的节礼。
一时间,很多自负才华的人被吸引前来,跃跃欲试。
有好奇者到处打听是谁家豪杰有这般财力和雅兴,可不管怎么套话,侍者仆役们始终保持着沉默。
到头来,没人知道发布赏金的是谁,只是见有重金作饵,便如悬鱼争先恐后地上钩[1]。
可那灯谜实在不简单,大多数人都卡在了二层或三层。
等苏栖禾成功踏上第四层的楼台时,举目望去,已经人影寥寥了。
她深吸一口气,感觉到了一点尚在萌芽中的希望。
暗中对自己说,倘若真能侥幸走到最后一层,事成之后,她就在京郊租一间小屋,返乡把母亲接过来,请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
还能远离那个每日流连酒肆青楼的父亲或许他才是母亲最大的心病。
有了三百两天赐之财,她自己再省吃俭用些,足够给母亲创造一个安详无忧的晚年。
到了第六层,猜谜的人只剩下两位。
在另一位老先生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她凝眸对上谜题,不消片刻便写出了答案。
小厮为她打开下一层的门时,非常小声地说了句“恭喜。”
第七层,第八层,只有她一个人。
方才游人如织的时候浑然不觉,现在她才逐渐意识到,自己身处的这座飞云楼,雕梁画栋,贵气非凡。
甚至仅仅半街之隔,便是皇城。
心中紧张,脚下也有些发软,但到底是要迈上最高的一层了。
苏栖禾把答案递出去时,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第九层的小厮接过纸条,视线飞快地将她上下打量几遍,好似在检查她周身有无携带利刃。
她不明就里,但还是保持配合,直到他后退一步,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开门让她上去。
这是要赢了么?
心中的喜悦还没来得及升起,她蓦然发现,第九层天台的白玉望柱旁,已经有一个修长的身影。
暗纹黑袍,松形鹤骨,背光负手,凭栏而立。
听到脚步声,那人转过身来,抬眼一瞥,视线冷冽,好似深山清泉。
苏栖禾心里一凛,几乎是下意识地回避了视线,不敢与他直视。
后知后觉,第九层已有此人在她之前登上,所以三百两银子的节礼肯定也没有了。
倒也没有特别不甘,毕竟本就是祈求天上掉馅饼的事。
但要说希望落空后一点失落都没有,也是不可能的。
她无心欣赏高处景色,也并不是善于搭话的性格,只远远对那位公子欠身道了句“打扰”,便准备离开。
暗中思量着,没拿到节礼便罢了,回到驿馆就收拾行囊,明早带着六十两银子启程回家。母亲还在家中等着自己带回治病钱呢。
结果一回头,发现那看门的小厮已经不见了踪影,而且还悄无声息地关上了门。
与此同时,背后响起一声:
“过来。”
她脚下一顿,带着疑惑转过头。
那位公子又说话了:“我让你过来。”
声音淡漠凉薄,不带情绪,却有一股无形的气场,压着人下意识就会选择服从。
苏栖禾心内微微一紧,没再争辩,走到了望柱旁边。身侧临风,整个京城在这里一览无余。
已经入了夜,凉风习习,同时天边一轮满月近在咫尺,清辉尽显。
两相衬托之下,青年的侧脸线条清秀冷然,如寒塘鹤影。
近距离看,分明是俊美深邃的五官,却自带几分难以接近的沉郁。
他递给她一个锦盒,示意她打开。
里面躺着张三百两的银票。
原来这位冷淡公子不是先于她猜完灯谜的游客,而是写出这些谜题、并发出高额赏金的幕后主使。
心情如风水路转,柳暗花明,她弯起眉眼,后退一步行礼时,语气带着轻盈的感激:“小女子苏栖禾,在此谢过贵人。”
贵人。
听到这个词,江寻澈的眉心微蹙了一下。
这大抵是老百姓之间表达感谢的用语,被苏栖禾平等地送给每一位赏识她、给她润笔费的顾客。
但他可是当今圣上与贵妃之子,位高权重的秦王。
堂堂天潢贵胄,论起尊贵自然远在万人之上,无需再赘述。
所以,这还是江寻澈第一次听见有人拿这个词来形容他。
简直是一种无意的冒犯,但又用着如此娇柔的少女嗓音,如此孺慕的清澈眼神。
他避而不答,只说:“你把银票拿起来,看看下面的东西。”
苏栖禾依言做了,然后发现那盒子底部赫然还压着两张残稿。
分别是之前她卖出去的那首《青玉案》,还有几日前程誉要的长篇颂圣文。
那清秀的小楷分明是她本人的字迹。
也就是说,两份都是她给出去的原稿。
为什么会在眼前人手中,还通过这种方式拿给她看?
他又为何如此笃定她会来猜谜,站在这里等她?
唇角的弧度逐渐凝固了。
收到节礼时的喜悦在退潮,取而代之的是不妙的警钟。
她仓促抬起眸子,正对上江寻澈墨黑的瞳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玩味。
他陈述的语气平和无波:“这两篇文辞,分别是平凉郡王朱兴、玉安书院主讲之子程誉,献给皇上的贺文。”
苏栖禾意识到什么,心尖一颤,只听他继续说:“但实际上,都是你写的。”
“这是欺君。”
四个字,被轻轻地吐出来,只是气声,却如惊雷砸入听者的脑海,重若千钧,从头顶贯穿全身。
苏栖禾心神俱震,脚下一抖,差点没能站稳。
冰雪聪明如她明白,这个局,压根不是她这种普通人能逃过的劫数。
欺君之罪,轻则自己丧命,重则株连家人。
晃神间,又想起自己离家前,母亲躺在病**,憔悴消瘦,本已使不上力气的手突然发力,握住女儿的衣角。
她知道,娘舍不得女儿年纪轻轻就孤身闯**异乡,怕她遇到不安全的事。
但是,她们已经一点钱都没有了。
没有钱给母亲买药治病,就只能等死。
当时她紧紧握住母亲的手,抚摸过皲裂干枯的皮肤,自己的身子也颤抖如筛糠,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声音哽咽。
“娘,你别担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可她到底要食言了。
一介贫寒民女,卖文为生本就是无奈之举,别人碾死她就想碾死一只蝼蚁那样容易,更别说是触犯天威。
即将绝望之际,垂下睫毛,突然瞥见眼前那位神秘公子的黑衣一角。
他手中有确凿无疑的罪证,要想抓她,没必要在飞云楼上等她上钩。
他或许是来抓她的人,但也有可能,是唯一能救自己的人。
希望渺茫,但苏栖禾没有别的办法。
全身发抖得厉害,不敢抬头去看他的表情,也不想再面对那两张“罪状纸”,只能缓缓后退一步,屈膝下拜。
这是哀求的姿势。
江寻澈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目光居高临下,了无波澜。
刚要开口,又见女孩终于顶不住压力,眼中泪水决堤,流过白皙脸颊,又随着低头的动作,一路滑进脖颈之下的阴影里。
他的眼神微不可查地暗了暗,冷声道:“我讨厌眼泪。”
话音落后,眼泪便立竿见影地消失了。
凝神一看,原来苏栖禾用全身力气死死咬住了下唇,几乎咬出血痕,但也硬生生地止住了泪水。
没想到看起来弱柳扶风的女子,心性却很强。
倒也不坏,性格坚强一点对他更有用。
江寻澈抬手解下腰间金印,把上面印的姓名和封号给她看。
他将话语缓缓说出口,如同漫长棋局上落定的最后一子,也是这个陷阱的最后一步:
“我可以救你。”
“但是,我希望你能随我回王府。”
“从今往后,只听命于我。”
尾音消失在夜风里,于是在飞云楼的九层之上,有过片刻的静寂。
点到即止,没有第二个选项。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她没有选择的余地。
苏栖禾低着头,脑内一片混沌,昏昏沉沉,但她明白,这已经是唯一的前路了,她该感激这位秦王殿下。
嘴唇被咬出血,再开口时嗓中也带着血腥,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我愿意。”
作者有话说:
[1]:《军谶》曰:芳饵之下,必有悬鱼;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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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是作者xp集大成之作:山匪卧底x高门贵女,臣夺君妻,追妻火葬场,修罗场,审讯play(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去了)
无人知晓,姝艳无双、母仪天下的当朝皇后卿莹,曾经绝望地单恋过一个人。
未出阁时她曾遭山匪俘虏,因着高门贵女的身份而被囚禁起来索要赎金。
前来审讯的匪帮二把手推开囚室的门,腰横长剑,眉目清俊,视线居高临下地扫过来,还没开口,便让她怦然心乱。
这是一场悬殊的、无望的爱情,但卿莹深陷其中,无可救药。
在某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她拢着半褪的衣裙,睫毛忽闪,小心翼翼问他能不能和她一起下山。
“大小姐,你认真的?”
宗亦辰穿好衣服站起身,薄唇微哂,漫不经心。
彼时月华如水,照得他眼底的凉薄如一道无情的寒刃,将少女怀春的心思冻得冰冷刺骨。
交了赎金重返家中,她选择同意联姻,顺风顺水地从太子妃一路做到皇后,与新皇毫无感情但也相敬如宾。
直到有一日朝野震动,说官匪决战中,手握重兵的山匪二把手临阵跳反,朝廷大获全胜。
原因是,那二把手宗亦辰是先皇训练的死士,在山中孤身卧底五年,只为此刻正义的胜利。
十里长街迎功臣进京,青年站在殿前对新皇行礼,抬头时那双深墨色的眼瞳却径直盯上了他身侧的皇后。
视线灼灼,一如几年前囚室里那个晚上。
当天宫宴,宗亦辰在繁花深处握住卿莹的手腕,声音微哑,带着他苦苦等待多年的渴求,还有曾被迫掩埋的刻骨痴情。
“这次,换我认真,好不好。”
而皇后款款收回手,唇边勾起一个极淡的微笑:“宗大人,你逾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