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大漠,空气凝滞,如棱似镜。一队骑马人像是跟随时间静止了,虽能看见移动,却几乎未近分毫。我们轮流数人数,却始终莫衷一是。
微风如泣似诉,自珊瑚丛中掠过,搅扰着先祖树的叶子,银铃般的脆响,同风声交织合鸣。北境,惊雷乍现,闪电扫掠而过,勾勒出一道银色的地平线,仿佛天神震怒、雷霆交战。
我听到脚踏沙砾的声音,于是转过了身。沉默正望着一座会说话的巨石出神。这石头不久之前蹿了出来,着实害他吓了一跳。鬼祟的石头,就像在玩游戏。
“荒原上有陌生人。”它说道。
我蹦了起来。巨石咯咯直笑。在暗黑童话里,巨石的笑最不怀好意。我嘴里骂骂咧咧,躲进它的阴影。
“外头都热出海市蜃楼了。”
“那是独眼和地精,从塔纳回来。”
它说对了,我说错了。都怪我神经过敏。向外派遣侦察队已经超过原定时间一月有余。我们为此坐立不安。近来,夫人的军队在惶悚平原边境上的活动也越发频繁。
巨石那儿又传来一阵咯咯嘲讽。
说起这块石头,高度远远凌驾于我之上,竟足有十三英尺。然而在同类里边,还只是普通尺寸。那些十五英尺高的,极少挪窝。
骑士们渐渐靠近,却仍相距甚远。都怪紧绷的神经作祟。眼下,黑色佣兵团所面临的艰难处境可谓前所未有。我们再也承受不起任何损失。任何牺牲都意味着相知多年的老友离去。我又开始数数。这次似乎数对了,但里头有一匹马,上面没有骑手……天气炎热,可我分明在打冷战。
他们走在一条顺势而下的小径上,小径一直延伸到一条距离我们三百码开外的小溪,溪水隐蔽,汩汩流淌于巨大的礁脉当中。浅滩旁的树精缓步徐行,虽然没有一丝风,树叶却在摩挲作响。
骑士们催马前行。只是那些牲畜精疲力竭,虽知即将到家,却还心不甘、情不愿,终于踏入小溪,水花飞溅。我咧嘴一笑,重重地拍了沉默的后背。人都在。每一个人,他,还有他。
沉默收起以往的冷酷,报之以莞尔微笑。老艾滑过珊瑚,迫不及待地要和久违的战友重逢。奥托、沉默和我赶紧跟了上去。
在我们身后,朝阳宛若一轮巨大的血球,刺刺沸腾。
大家纷纷下马,畅怀大笑。尽管看上去状况很糟。地精和独眼尤其不妙。不过,终究算是摆脱了危险,回到了劫将们鞭长莫及的庇护所。因为宝贝儿在附近的缘故,劫将可不比我们强大多少。
我往回瞟了一眼,宝贝儿已经踱至隧道入口,通身如同一只雪白的鬼怪,矗立在自己的阴影之上。
人们相互拥抱,老惯例,大家装作没事人一样,对彼此的经历不闻不问,好似家常便饭。“那边不太好过吧?”我边问独眼,边细细打量那个和他们同行的人。这人似乎并不面善。
“没错。”这个干瘪的小黑人比我预想的还要瘦削。
“你还好吧?”
“挨了一箭,”他揉了揉自己的肋骨,“皮肉伤。”
独眼后面的地精怪声尖叫起来,“他们差点儿就逮到我们了哩,追了咱们整整一个月,甩都甩不掉。”
“先把你抬进地堡里头吧。”我告诉独眼。
“别慌,没有感染。我自己清理过。”
“那也得让我看看,”自我升任佣兵团医官以后,他就是我的助手了,对伤情的判断自然有理有据。但是,确保兄弟们的健康是我的首要职责所在。“他们在等着咱们呢,碎嘴。”宝贝儿从隧道的入口跑来,回到我们固若金汤的地堡。风暴过境后,只剩下如血的太阳依旧高挂东方。某个巨大的东西从它表面拂过。鲲鲸?
“中了埋伏?”我瞅了后面的斥候一眼。
“并非针对我们。专找麻烦的。他们很在行。”斥候的任务有二:与我们在塔纳的盟友保持联系,以确认夫人的爪牙在长久的销声匿迹之后,有没有再度复活;再来是突袭那里的驻军,以此证明我们尚有反手之力袭击横跨半个天下的雄雄帝国。就在我们走过巨石时,它又开始低语:“荒原上有陌生人,碎嘴。”
为什么碰上这档子事的总是我?巨石对我说的话比对其他人说的要多得多。
是什么金石良言,值得它说两次?我不免留了个心眼。巨石之所以翻来覆去地絮叨,说明它认为这个信息至关重要。
“那些满世界追着你们跑的尾巴呢?”我问独眼。
他耸了耸肩。“总之不会善罢甘休。”
“外面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在这荒原里东躲西藏的我,还真像是被活埋了一样,闭塞懵懂。
独眼那张死脸依然深不可测。“一会儿科勒会说的。”
“科勒?你带来的那个家伙?”名字我倒是听说过,只是从未得幸,面见本尊。他可是我们最优秀的密探之一。
“对啊。”
“不是什么好消息吧,嗯?”
“不是。”
我们滑入通往杂院的隧道,回到了我们散发恶臭、腐朽不堪、潮湿紧凑的狗窝——地堡。这地方看似腌臜恶心,却是新白玫瑰叛军的核心与灵魂所在,也是在那些饱受蹂躏的国家中,人民窃窃私语的所谓“崭新希望”。可在我们这些九死一生、苟活于此的人看来,不啻为笑话。这里和任何一个老鼠横行的地牢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关在这里的人随时可以离开。前提是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回到一个满世界找他算旧账的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