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阿茑的故事
“水獭化身为英俊的青年与美丽的姑娘幽会,这种传说古已有之。虽说以现在的眼光来看,这实在是荒诞无稽,不过,我也知道一个这样的故事。事实上,我还是那个事件的相关人之一。什么,给你讲讲?讲讲也行。不过,那毕竟是我三儿子久三郎出生那年的事,掐指算来都已经有二十五六年了。想听?那我就给你讲讲。”
说着,久作老人似乎开始整理故事的前后顺序,幸福的脸上写满陶醉的神情。
由于儿子们都有出息,久作老人现在过上了舒适的日子,他年轻的时候,日子却没这么舒坦。他的老家在丹波的山沟里,久三郎中学毕业之前,他一直都在那里靠种地为生。而老人要讲的这案子也发生在那个时候。
“毕竟是穷乡僻壤,而且,就连老话中都动辄说有什么‘丹波野人’或‘丹波山妖’之类,再加上又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所以,以你们现在的眼光来看,肯定会觉得荒诞离奇。不过,我是肯定半点假都不掺的,信不信就由你了。”
有个姑娘名叫阿茑。她美丽善良,而且性格果敢坚毅,村里人没一个不夸她的。就连那些野兽般凶蛮的男人都拿她束手无策,所以她在十九岁之前从没落下一句闲话,这在当地十分稀奇。
阿茑家是当地唯一的名门望族,这一点无疑也帮了她大忙。她家拥有“平藤”这一姓氏,在当地是屈指可数的大财主。家世甚至可以追溯到平家在此落草的时候,在邻近乡里绝对算得上最悠久。上几辈的时候,她家考究的客厅里经常高朋满座。熟悉从前旧事的老人们经常说,她家是到了阿茑父亲这一代才完全没落的,可尽管如此,却仍剩有广阔的地产与山林。如果清扫一下仓库,说不定还会发现一些稀世宝贝。
不过,阿茑却绝非因此就获得了幸福。她实在是一个不幸的姑娘,几乎从未感受到父母的爱。
阿茑的母亲是从一个家世显赫的神主[1]家嫁过来的。还在阿茑年幼时,她就撇下两个孩子撒手人寰了,后来填房的便是阿茑的继母阿福。阿福不像阿茑的母亲那样家世显赫。阿茑的母亲还在世时,她就在暗中觊觎这样的机会了。阿福填房后的第二年,阿茑的哥哥宗太郎就离家出走了。人们都说是阿福把他赶走的。
阿茑十六岁这一年,由于遗传与酗酒的缘故,她唯一的亲人——父亲宗右卫门也年老昏聩,几乎变成了痴呆。
阿茑就是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的。
尽管身处这样的家庭环境,她却不像常见的那些继子女一样怨天尤人。只不过,她失去了几分女儿的娇气。原本美丽的天性中却增添了诸多美德。只要是能令村里人高兴的事,阿茑什么都肯做。所以,村里从没有人欺负她是姑娘家。
就这样,阿茑长到了十九岁。可就是从这一年的春天起,一些刺耳的风言风语竟突然在村子里流传起来。对于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来说,再没有比这更难听的传言了。
人们都说,阿茑被源兵卫池的主人附体了,甚至还怀上了他的孩子。
阿茑所在的村子与邻村之间有一口很大的古池塘,人们都称之为“源兵卫池”。当地有一个传说,一百多年前,当地的村民不堪领主的暴政,企图发动起义,结果失败了,有十多名头领被捕,被同时斩首。当时,领主的领地一夜之间竟化为了一口大池塘。
这口大池塘的岸边有一座古旧的五谷神祠堂。由于里面供奉着领导数个村庄的农民起义最后壮烈牺牲的首领源兵卫,人们便称之为“源兵卫五谷神”。因此,这口大池塘也被称为“源兵卫池”。
关于源兵卫池,自古以来便流传着各种恐怖故事。
人们说有时候能听到有人在池水中啜泣的声音,有时候深更半夜水里会忽然燃起大火,还有时候池塘里会浮出无数的人头把整个池塘染成一片血海。总之,这些恐怖故事不胜枚举,由父母传给孩子,再由孩子传给孙子,就这样作为枕边故事口口相传下来。
就连到这件事发生时,人们都还坚信源兵卫池的主人是一只有着多年道行的水獭。而就是这只水獭,与阿茑之间竟然发生了那种关系。
“这当然荒谬至极,可是在二十五六年前,人们却认为这种事是很有可能的。”久作老人说道,“当然,其中也有一些人比较开明,认为这种荒唐事根本不可能发生,可毕竟大多数人都信以为真,所以他们也无能为力。至于这荒唐的流言究竟出自何处,原来,阿茑每晚都会溜出家门,悄悄地去往源兵卫池。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去那里,又到底做了些什么。不过阿茑去源兵卫池一事却是千真万确,而且还有很多人曾亲眼见过,比如说我,就是其中一个。”
那还是春寒料峭的二月初的一个夜晚。久作老人——当然他那时尚年轻——的老婆突然要临盆,得赶紧派人去请接生婆。当时长子久太郎还是个孩子,深更半夜的,还不能打发他去干这种必须要经过源兵卫池旁边去邻村的事。无奈之下,久作只得自己去。
虽说是旧历,可二月的山里仍十分寒冷,而且还是淅淅沥沥飘着冷雨的寒夜。为防止灯笼被雨打湿,久作只得频频换手撑着沉重的雨伞。
有关源兵卫池妖怪的传言,久作也早有耳闻。虽然他不愿相信这种事,可深更半夜时经过那里也绝非一件乐事。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凉感让他很是压抑。竹林包围的小径对面就是那口充满恐怖传说的古池,黑黢黢的池水在稀稀拉拉的雨点中荡起一阵阵涟漪,幽幽地发着暗光。虽然没有青蛙的鸣叫,不过道具却一应俱全,再加上木屐行走在泥泞中溅起泥水的凄凉声音……
突然,久作蓦地停住脚步,连忙用袖子把灯笼的光遮了起来。因为他察觉到一种细微的动静——似乎有人正拨开竹林朝这边走来。久作杵在路旁,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边。他的感觉没错。竹叶沙沙的摩擦声与踩断枝条的声音越来越近。
这深更半夜的会是谁呢?久作心中感到纳闷。这竹林的对面应该就是源兵卫五谷神啊……一想到这里,久作顿时不寒而栗。
就在这时,一条黑影忽然从竹林里跳了出来。严阵以待的久作正要朝黑影扑上去,对方却早已看到了灯笼投在地上的圆灯影,顿时“啊”地大叫一声,像蝙蝠一样转身就逃。久作毫不犹豫,立刻追上前去。
黑影拐过竹林的一角后朝源兵卫五谷神方向逃去,可在中途还是被久作抓住了。久作立刻拿灯笼照那人的脸。结果,非但没把对方吓着,久作自己反倒吓了一跳。
“小姐!”久作一声惊叫。
原来对方竟是平藤家的独生女阿茑。阿茑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头发熠熠闪光,苍白的脸色看上去非常吓人。“久作大叔?”阿茑心悸未平,气喘吁吁。
“呃,我是久作。你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听久作这么一说,阿茑这才打量了一下自己,然后抬起目光,哀求般地望着久作的脸。
“你快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真可怜,大冷天的只穿这一身睡衣。”久作和蔼地说着,正要凑上前去。
可就在这时,女孩噌的一下擦过久作身边,没命地朝原路逃去。久作没料到有这么一手,只得呆呆地目送着她的背影,连追赶的勇气都没有了……
“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阿茑去源兵卫池的传言就越传越凶了。有那么一次经历之后,就连我都没法再像从前那样认真地为阿茑辩护了。虽然我并不认为她会跟水獭有那种荒唐的关系,可心里总归是有些打鼓,也再没心情去同情她了。起初我还一直认为她肯定是受了继母的虐待,无可奈何只得在那里游荡,可再一想却又不对,就算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每晚都会有这种事啊,而且她也完全用不着非选在这种恐怖的地方游荡不可啊。她连那么可怕的地方都不怕,这里面肯定有文章。一个女孩年纪轻轻的,究竟为何会变得如此胆大呢?我也试图思考起来。
“随着这种传言闹得越来越凶,继母对她的虐待也越发变本加厉。阿茑整日以泪洗面,可尽管如此,她似乎仍未死心,依旧深更半夜溜出门去。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了二月末。
“有一天早晨,我记得好像是二十七日的早晨,有人发现阿茑死了,尸体漂在源兵卫池里,于是人们又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甚至还有人窃窃私语说,瞧瞧,终于让水獭给拽进去了吧。这种议论当然也算不了什么。可总之,唯有一点得到了确认,即阿茑姑娘之死并非自杀,医生也说她肯定是在落水之前被人勒死的。
“这件事当时引起了很大的轰动。”
二、妙念的故事
有个小和尚名叫妙念,在一座名叫“清行寺”的寺院清修。妙念年方二十二,相貌俊美,仿佛是从浮世绘中走出来的美男子。他剃度后的光头乌青发亮,每次外出化缘,总会让村里的年轻姑娘们春心荡漾。借机和他搭讪的姑娘也不在少数,不过他操守坚定,并未因此而堕落。
当时,他剃度出家不过才两三年,住持观溪和尚却对他信任有加,百般宠爱。
“妙念早晚会成大器的。”住持逢人便夸。所以,当施主们有求于寺里时,也必得加上一句“务请再转告妙念师父一声”才行,不然住持就会非常不高兴。
“其实啊,这妙念是我的一个侄子。”久作老人说道,“他俗名叫健一,是我哥哥的儿子。我哥嫂在村里流感爆发的时候双双死去,当时健一才上中学二年级。他非常喜欢上学,学习成绩也不错,就这么让他早早辍学实在可惜,于是我就辛苦工作,好歹帮他筹足了学费。可是,就在临毕业的节骨眼上,他却突然回来说不想上学了,并且和谁都没商量一声就一个人去邻村的清行寺出家了。当然,我当时也是苦口婆心地劝,可他怎么也不听,我只好听之任之。因为我觉得他就算中学毕业也没有升学的希望,而且他又不是去干别的,是出了家,也算是对得起我死去的哥嫂了,于是我就答应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