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泰南的大岛上,蔡满心站在老街的入口,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峂港。
蜿蜒曲折的街巷,两旁是两三层高的骑楼。在热带暴雨冲刷下,外墙留下道道褐黑暗绿的水痕,苔藓暗生。
植物茂密生长,叶片上水亮的绿意流动。三角梅藤蔓缠绕,玫红粉白,竞相攀上墙头,仿佛都在打量这个忽如其来的访客。
若干年前,蔡满心已经返回北京定居。在她离开峂港时,这座小城和她最初抵达时的样貌已经大相径庭。
附近通了铁路,新城区快速扩张。老式的建筑虽然得以保护,但是背景中已经出现了林立的高楼。
没那么有特色的特产商店占据了大街小巷,大小招牌和霓虹灯饰将老楼藏在身后。
她目睹一切缓缓发生,在日复一日间,似乎也接受了峂港的改变。
就如同人一样。总是在发展、总是在变化,总是一点点向前走,直到远离过去的一切,直到完全改变模样。
在峂港的第五年,蔡满心收到郑教授的邀请。她是蔡满心毕业论文的导师,后续在满心参与红树林保护立项申请时,也不吝于指导支持。
这一年,郑教授受邀参加一家本土环保组织的成立筹备工作,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请蔡满心回来帮忙。
蔡满心将峂港和泪岛的生意交给贞姐和阿俊打理。
回京后,机构的初建阶段事务繁杂,压力重重,但她也结识了一群朝气蓬勃、志同道合的年轻人,大家一起探索前行,时常通宵达旦,乐在其中。
人就像个陀螺,一旦上足了劲儿,就可以高速旋转。越是忙碌,越有激情,想做的事情越多。就在这最忙碌的阶段,她又修读了在职的公共管理硕士。
经过几年发展,组织架构渐完整,工作上了正轨,她也不知海内外飞过几十万公里,只知道仅凭一年的经济舱里程,就可以攒出一张航空公司金卡。
这次便是里程即将过期,蔡满心顺手兑了一张可以落地签证的机票,从悉尼开会归来途中转了个弯,趁国内长假稍事放松。
有个不知真伪的传言,说人体所有细胞七年更迭一次。
她偶尔会自忖,如果每个经历过那一场刻骨铭心旧事的细胞都消陨了,你是否还是当初的你?曾经最深刻的记忆封存在天涯海角,轻易不再提及想起。
但此时,它们却好像寄居在这个遥远的角落里。离家万里的异国,老旧的街巷之间,仿佛凝固了多年前的时光。那些回忆也被热带濡湿的空气浸润,伸展开蜷缩的藤蔓来。
斑驳的建筑,吱呀作响的风扇,安然慵懒的人们。
峂港已经被覆盖的一切,却在这里复苏。
转过身,长街蜿蜒向下,尽处的围墙外,能看到海天一线,波浪翻涌而来。
蔡满心站在街头,一时觉得跨越了时空,耳畔响起一首老歌来。
“时光已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
曲调轻盈,唱音悦耳,词义却尽是怅然。
怔忡间,身后的泰国司机阿能跟上来,指着面前的三层小楼给她看:“这就是我表妹开的客栈,进去看看吧。”
同车的中国男生也跟过来,拎着蔡满心的行李箱。他身材挺拔,笑容明朗:“好啊,一起去看看吧。”
蔡满心想要接过自己的箱子,他侧身躲开:“也不沉,还是我来拎吧。”
一个半小时前,阿能正在机场等客。
雨季进入尾声,但距离传统欧美假期还远,因此还是岛上的旅游淡季。不过这两年中国游客渐多,成了他收入的另一支中坚力量。
阿能隐约记得,最近是那边长假,因此也期盼着这两天能跑上几单长线。
门口陆续有东亚面孔的游客出现,他翘首以盼。
身后一辆商务车停稳,司机关了门,懒散地走到转角吸烟处,从口袋里摸出万宝路和打火机来。
正要点上,听到身后有人喊:“荣哥!”
他回头,见是阿能,扬了扬手,算打过招呼。
“你来接中国的客人吗?”阿能问,“最近是国庆假期吧?”
“对,是假期,不过今天没有客户了。”被叫做荣哥的男人扬了扬下巴,用流利的泰语作答,“刚送走一家,憋了一路,抽根烟就回去了。”
阿能表态:“我最近一直在练英文,你教我的中文也没有忘,有客人一定记得我啊!”
荣哥拍了拍阿能的脑袋:“好好学,错不了,以后有的是机会。”
说话之间,出闸的游客多了起来。
阿能急忙道别,兴冲冲赶了过去。他一向伶俐肯干,荣哥看着他背影,想或许回头再多教他几句中文,也可以请他来做专职司机。
不过他一向不和别人过于热络,尤其不喜有人长时间贴近自己的生活,更何况,阿能还有个爱打听的表妹。
想到这儿,荣哥便把刚涌出来的聘用念头按了回去。
阿能已经开始用中文大声揽客。
他面前的女士戴了一顶小檐阳帽,衣着素净,简单的白T恤搭配卡其色七分裤。长途旅行,衣裤难免带了几分褶皱,但裁剪合体,做工精致,看起来依旧优雅从容。
她问了阿能什么,他点了点头。两个人交谈几句,似乎确定了意向。
女子转头之间,荣哥正吐了一个烟圈。
有那么一瞬,她的正脸自帽檐下露出,隔着弥漫的烟雾,他隐约看见她白皙秀丽的面孔。
他的手轻颤了一下,烟灰落在脚边。
还不待他细想,身后有人高喊着“Michelle”,背了硕大的登山包,笑吟吟跑到她身边。
看样子,应该比她还小几岁,步履轻快,无忧无虑,朝气蓬勃。
荣哥自嘲地笑了笑,背过身去。
他看着阿能的出租车驶离航站楼。那一对儿中国客人坐在后排,小伙子似乎很兴奋,比比划划在说着什么;旁边的Michelle看起来沉静的多。
真是,她也曾经是叽叽喳喳说不停的麻烦鬼呢。
荣哥微低着头,好像下一秒那个白皙圆润的脸庞就会凑过来,半仰着头:“我觉得,自己还挺漂亮的。”
荣哥在垃圾桶上拧熄烟头。她的确,更需要一个满是活力的人陪在身边。
甚至名字都用着洋气的Michelle。
“蔡满心。”
遥远的回忆自脑海中浮现。
那时她大方地介绍自己,伸出手来:“你叫什么名字?以后我们就认识了。”
是啊,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名字和过去一同,抛在风里。不觉已漂泊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