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想过,我会杀死一个人。
凌晨两点,楼下守公厕收费的老婆娘走了,拉了电闸,厕所里漆黑无光,我拿着带防身电击功能的手电筒摸进去,为了转移恐惧,心里默念着:晚来真好,省了5毛钱。我推开一道厕所门,电筒光扫进去,突然间里头冒起一个影子,我没有心理准备,几乎被撞倒。
它的脸皮惨白、破裂起褶皱,像个吊死鬼。
我受到了惊吓,一哆嗦,打开电棍开关朝它捅了过去。不知道我当时怎么会有这样的反应,一瞬间完成系列高难度动作:调转电筒,推上电击开关,利索地抬手反击……我应该尖叫、吓呆、尿裤子;或者后退一步,问:“你是谁?”最多拿手电筒砸一下它……
鬼影被电棍戳中脖子,“啪”一下,闷声倒在地上。
意识停滞几秒钟,我反应过来,关了电击开关,用电筒照过去。肮脏的地面、一双人脚、小腿、褪到膝盖的内裤、睡裙,还有头……长发中出现一个女孩的五官,脸上贴着一张白色的面膜……
她是个人。
空气中浮动着大便的臭味,混合一股焦糊烤肉的香。
杀人那天,我记得是5月26号,周末。
那晚我来月经第一天,小腹绞痛、尾椎骨酸胀。阿杰买来肯德基嫩牛五方我也没胃口吃,让他独吞了,混着可乐打嗝发出的牛腥气充满我们十几平米的鸽子笼出租屋。无所谓,我心情有点小愉快,阿杰终于同意从那天起勒紧裤腰带,用一个月时间抠出300块钱,外加我们积攒的500块钱,给我划拉一个二手小米手机。机主是阿杰在同城网上认识的一失恋哥们,他买了小米给女朋友,最后机在人离开,他睹物思情伤不起,只有咬牙甩卖它。我们跟他预订谈好了,800元跳楼价,橙黄色后盖,机身前后贴膜,没刮伤,配件齐全,包邮……耶!失恋哥是亲人呐!我太想把他的名字写到祖宗牌位上,每月初一、十五给他烧香上供。
从那天起,我和阿杰的任务有三个:省钱、省钱、还是省钱!
这顿烧包的牛肉大餐是最后一次奢侈,接下来我们的肚子就得填下数不清的美食:红烧牛肉、麻辣排骨、海陆鲜汇、酱香传奇、酸香世家、山珍海烩、老火靓汤……各种听到名字流哈喇子,打开只见几个干瘪塑料袋调料包,泡的是方块面,含在嘴里是一撮面,吞到肚子里还是一团面的各种方便面。
我无所畏惧,心里美美想着,再来一次“大姨妈”,我就有小米手机了。
我肚子又疼了,这次是要拉耙耙。我掀开门后的尿桶,巨恶心,不知什么时候阿杰把尿桶灌满了。他是猪啊!懒牛懒马屎尿多,雷劈的,居然整满了还懒得去倒,把恶臭的扒粪工作隆重移交给我。
“给你3秒,立马放下该死的鼠标,去楼下公厕倒屎。”我拉下阿杰的耳机怒吼。
阿杰嘀咕:“傻不拉叽……萨满。”他一脸怨念,眼珠不动,盯着电脑屏幕上的网游。联盟遭屠城,两个团屠掉暴风城和铁炉堡,但疯狂防守的人越来越多,潮水一样,阿杰他们顶不住了。他叫嚷:“速度打啊!”
我沉下脸,拧阿杰的耳朵。“速度去倒,小心姐把你的火腿肠拧成麻花。”
阿杰嘟囔:“我在为你的小米拼命挣钱,走不开,辛苦老婆去屎……去倒屎。”
我气结,蛮腰抽搐,爆出一股怨气。
毕业快一年了,他投简历无数,依然应聘无果,发过小广告,卖过保险,送过牛奶,现在修炼成了懒神,整天窝在家里帮人做网游代练。他是散户,纯手工操作,日夜煎熬十多天出号,收入四百元,一个月费电伤神进账共计一千元多一小点,还被他吃喝拉撒消耗百分之七八十,惨如吃国家低保的贫困户。当然,我也好不到哪里,堂堂中文系毕业,现在也只能混迹于一家破落出版公司,做一个死跑龙套的网编,两千月薪,三餐不定,累得四肢瘫软,五脏俱伤,纵然六神无主,还得七点起床,八点上班,每天完成九个选题,十分辛苦,苦海无边。
阿杰眨巴眼睛又说:“亲亲好老婆,再等10分钟我陪你去。”
我沮丧,知道他性格龟速,这10分钟可以变成无数分身,遥遥无期。我懒得再和他啰嗦,姐只得自力更生,拎起尿桶出门下楼,心想今晚等他睡着了,我骑在他头上,冲他的大脸放个小臭屁。
阿杰笑得像喜之郎。
“老婆!外面黑,带上手电。”他拉开电脑桌抽屉,摸出一个淘宝网搞来的多功能手电递给我。这沉甸甸的玩意一端是电筒,一端有电击棍功能。一推开关,电火花啪啪作响。阿杰用它轻易电死一只大老鼠,烧糊它的肚子。城中村治安混乱,他专门买来给我夜晚外出防身用。
想不到,我拿这个伪劣货害死了一个女人。
我们租住城中村的老民房,房梁破旧摇摇欲坠,夜晚无治安,白天可见各种臭、乱、脏,造型像魔界村,小巷像蜘蛛网,迷宫一样地九曲连环,住户五花八门、奇形怪状,有像我和阿杰这样刚毕业同居的大学生,还有孤寡老人、站街女、穿胶底鞋的农民工、杀猪摊贩、弹棉花小弟、黑作坊大叔……甚至窝藏小偷、流氓、杀人犯。我和阿杰半夜几次被撬门锁的声音惊醒,吓得尖叫,不敢入睡。我晾晒在楼道外的牛仔裤、内衣也多次不翼而飞,让我无比郁闷、抓狂。当然,这里唯一的好处是房租便宜,每月320元,水电费另计。
阿杰用挂面煮方便面,吸溜吃着安慰我说:坚持几年,我为你买车买房,我们的将来会变得更强。我点点头,自己骗自己想:这个男人现在虽然穷,但他人善心好,做事努力……就算他努力了最后没结果,我也愿意和他一辈子在一起,死也死在一起。
拉开门,我皱眉望着阴暗的楼道,有点小害怕,犹疑一下,回头看了看沉迷于网游的阿杰。我提着尿桶,紧握手电,走出屋子,心里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可怕预感。
十分钟后,我手脚瘫软跌跌撞撞冲回屋子,一把搂着阿杰瑟瑟发抖,一句话都说不清楚。我绊脱了地上的插线板,电脑瞬间死黑。
“咋了?”阿杰吼我,“你尿到电线杆,遭雷劈啦?”
“杀……杀人了……她……她死了。”我瘫倒在阿杰膝盖上。
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害死一个人。
这是报应吗?
我爸说我从小调皮得像男孩,急性子大大咧咧,成天惹是生非,敢下河玩水,敢爬树掏鸟窝,喜好虐待小动物,干尽许多坏事:为了验证猫有九条命,我用绳子套了邻居家猫,勒脖子,吊了十多分钟,直到它全身毛发耸立;把炮仗火药洒进蚂蚁窝,点燃,让它们灰飞烟灭;撒盐在鼻涕虫上,看它扭曲,慢慢缩成一团小小的干尸;用一下午的时间玩两条蚯蚓,水淹、火烤、用放大镜烧灼,把它们切成十几段;把一根细棉线系在蜻蜓的脖子上,让它不停地飞,玩腻了,我使劲甩棉线,让蜻蜓身首异处;把小鸭子淹在水里浸几分钟,然后捞出来做人工呼吸,我握住鸭子的脚按它的肚子,从它屁眼里挤压流出肠子;活捉蚊子,用剪刀把它的吸管剪掉,再放生;点起一根香,对着趴在玻璃窗上的苍蝇一只只烫死;抓到蟑螂,用注射器把高浓度酒精打进它的肚子,放在玻璃瓶里观察蟑螂拖着似吹气球般膨胀的肚子挣扎抽搐……
就像这样,我一个女孩居然干了无数法西斯的勾当,眼睛里闪动兴奋的目光。
那晚,我几乎被吓死,瘫在地上发抖,惊恐等着阿杰去厕所搬运尸体,脑子一片空白,前几分钟,盘旋着一个声音:我杀人了,杀人了。然后,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想起小时候一幕幕虐杀小动物的场景……我抓到一只小麻雀,用我妈的眉钳拔掉麻雀的毛,一点,一点,仔细地扒光它脖子、翅膀和腿上的毛,让它裸露一部分皮肤,看上去就像穿了一件圆领毛背心……我笑翻了,兴致盎然地将这件事写进日记里。
麻雀不能飞,站在窗台上发抖,皮肤渗血。
我现在,突然感觉自己就像那只可怜的麻雀,被命运无情地捉弄着。
我不想报警。
不能坐牢。
想都不敢想。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打工族小女人,朝九晚五,混在社会,无聊空虚压抑,每天在QQ上变换签名,发泄心情吐槽,生活一无是处,没明天,看不到希望……但,监狱就像遥远的另外一个世界,地狱一样可怕,我不能进去,我会被折磨死掉。
我发誓,如果这一切没有发生,我再也不抱怨现在的生活,做一个好人,再也不伤害谁。但没有奇迹。那女孩被我害死了,她躺在深夜的厕所,无声无息。
我害怕到极点,抱着阿杰哭,哑着声音跟他讲了怎么出事的经过,求他去帮我把尸体弄走。我不敢哭大声,出租房隔音效果差,任何稍大一点的声响都可能被隔壁的人听到。我甚至以为有人看到了我的举动,已经报警,甚至听到警车尖厉叫着,立刻来抓捕我。如果不是阿杰紧紧抱着,我几乎跪倒在地上。阿杰脸色惨白,眼睛瞪得很大,不停用手摸我,拍打我的头。他没有出声,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说:“别报警,别去……不要离开我……不要。”
阿杰点点头。
我说:“你去看看她,看她还活着吗?”
阿杰满脸惊恐,用力摇头。
我又哭了,拉着阿杰求他,我说:“你是爱我的,帮帮我,我只有你……我发誓以后都听你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