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乍起,荷叶飘黄,秋水漾起层层涟漪。水榭内几位贵女正玩投壶,外面接连传来两声“噗通”声,似有重物坠落湖中,紧接着传来了小丫鬟带着哭腔的呼救声。
贵女们一惊,忙跑了出去。
碧绿的水波翻着白浪,鱼儿也受了惊,飞快往一旁游着,两个不会水的姑娘正在水中胡乱扑腾着,其中一个鬓发松散,雪肤香腮,赫然是安国公府三小姐。
谢芷澜越挣扎,越是往下沉,一连呛了好几口水,模样好不狼狈。
岸边的丫鬟不会水,急得眼泪直掉,她拼命呼救着,“来人啊,快来人啊!谁会水,快救救我们小姐。”
也难怪丫鬟急成这样,京城谁不知安国公府的老太太有多疼这个小孙女,说是拿眼珠子一般护着都不为过,她若出个什么意外,身边的丫鬟一个都跑不掉。
已然初秋,冷水刺骨,谢芷澜冻得嘴唇泛紫,早已支撑不住,身体犹如坠上石头的风筝,被扯着往水里沉去。
湖水漫过口鼻时,是撕心裂肺的痛,她呛得脸颊通红,耳朵、口鼻都灌入了水,死亡的恐惧让她本能地挥动着重若千金的手臂,力气逐渐流失,呼吸越发稀薄,耳旁得嘈杂声变得不太真切,她彻底被湖水淹没,身体一点点朝下坠。
*
谢芷澜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醒来后她因落水坏了身子,只怕难有子嗣,这话不知怎地就传了出去,流言越演越烈,最后成了她子嗣艰难,活不过十八。
她是安国公府的嫡小姐,身份尊贵,又生得仙姿玉貌,在此之前,提亲的人,几乎能踏破门槛,消息传出去后,昔日费尽心机想要求娶她的人家,仅剩韩王和探花郎。
韩王桀骜不驯,行事乖张,实非良配,谢芷澜选了探花郎秦挚,秦挚虽出身寒门,却仪表堂堂,温柔体贴,成婚后,他对她确实很好,因她身子骨虚弱,甚至没催她圆房。
谢芷澜很是感动,本以为等她养好身子,两人必会琴瑟和鸣。却不知背地里他早与自己的表妹苏娴勾搭在了一起。
提起苏娴,梦中的谢芷澜气得几乎要呕血。
苏娴的父亲因贪污白银十万两,三年前已被问斩,宗族亲眷也被贬为庶人不得入仕,母亲也一病不起,如今在庄子上养病,苏娴整日以泪洗面,甚至流露了轻生之意,她的丫鬟还为此,求到了谢芷澜跟前。
两人自幼相识,谢芷澜怕苏娴想不开,便将她接到了府里,与自己同吃同住。谁料一切不过是苏娴的苦肉计。她一个罪臣之女,走到哪儿都人人鄙夷,有谢芷澜护着,才没人敢轻视她。
她非但不感恩,还包藏祸心,表面与谢芷澜姐妹情深,实际上从根子上就是歪的,谢芷澜落水的事就是她一手策划的,如今为了让谢芷澜给她腾位置,竟买通山匪,半路杀她。
护卫为了护她一个接一个倒在她跟前,不论谢芷澜怎么求情,收买都没用,他们根本不是为了钱。弯刀朝她砍来时,贴身丫鬟奋不顾身挡在了她跟前,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了她的脖颈。
谢芷澜慌忙去擦,她手上满是血,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谢芷澜崩溃地哭了起来,喊着青黛的名字。平日爱说爱笑的青黛,再也没了回应,烈阳高照,驱不散她周身的寒意。
苏娴莲步轻移,走到了谢芷澜跟前,目露嘲讽,“怪谁呢,本想让姐姐病死,你的丫鬟也不必死,谁料姐姐这般敏锐,竟是发现了药渣有问题,是你不肯乖乖去死,那就别怪我心狠了。”
自打落水后,谢芷澜便缠绵病榻,出嫁后一日比一日虚弱,谢芷澜确实发现了不对,正让丫鬟暗中调查着,她从未怀疑过苏娴。根本没料到,是她在药中动了手。
谢芷澜不懂,不懂一个人变化怎地如此大,前些天还整日跟在她身后甜甜喊姐姐的人,今日却成了刽子手,数十年的陪伴皆成了笑话。
她抱着青黛没撒手,眼神空洞,神情透着麻木,只问了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她可以如此狠心?
苏娴攥着衣袖,神情讥诮,“为什么?你占着我的位置受尽宠爱,我却如阴沟里的老鼠只能艳羡地看着,你早该死了,唯有你死了,我才能成为安国公府的嫡小姐,才能得到我想要的一切。”
谢芷澜不明白,什么叫占着她的位置?
她是安国公府的嫡女,娘走得早,她是爹娘仅有的女儿,也是安国公府唯一的嫡女。苏娴究竟什么意思?
不等她弄懂,她的夫君秦挚抬脚走了过来,平日温情的眸子,没什么情绪,淡淡瞥了眼苏娴,“你话太多了。”
“怎么?心软了?”苏娴唇边含笑,眼神却很冷,“我劝你最好收敛些,若让主子知晓,必不饶你。”
谢芷澜不知她口中的“主子”是谁,伴随着苏娴一声“动手”,弯刀再次朝她袭来。
谢芷澜没有躲,只冷冷盯着他们二人,猩红的眸含满恨意,恨苏娴的狼心狗肺,恨秦挚的虚情假意,更恨自己识人不清。
弯刀刺中了胸口,疼痛袭来时,她脸猛地一白,呼吸重了一分,禁不住□□出声,鲜血从胸口流出时,她仍死死盯着他们,想将他们丑陋的模样,刻在心间。
苏娴莫名露怯,不由后退了一步。
谢芷澜至死都没有闭眼,凤眸圆睁,狠狠盯着他们,悔恨、不甘充斥在心间。为了让祖母放心,她才选择的嫁人,如今却又让祖母白发人送黑发人。
她走了,祖母该怎么办?
她不敢想,这一刻,她恨得几乎灵魂出窍。
实际上,她的魂魄确实飘了出来,并未立即消散。她瞧见了苏娴假惺惺的哭泣,她太会演,平日里一口一个姐姐,满心满意都是谢芷澜,哭灵时,还一度哭死过去,不仅没人怀疑她,大家还反过来劝她节哀。
祖母更是悲痛欲绝,她老人家身子骨本就不好,最疼的就是谢芷澜,没过多久,她便撒手人寰。得知祖母去世时,谢芷澜恨得流出了血泪。
她的魂魄困在灵位前,连秦府都走不出去,更遑论见祖母最后一面,苏娴再次出现在她跟前时,她已被父亲记在母亲名下,摇身一变,成了安国公府的嫡女。
谢芷澜不懂,不懂父亲为何要将苏娴记在母亲名下。
她被困在了灵位前,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问不了,只能听苏娴趾高气扬地炫耀如今的得意,她已记不清被困多少个日夜,祠堂的门,再次被打开时,两具血淋淋的尸首被丢到了她跟前。
她这才得知,竟是韩王帮她报了仇。
韩王手段一贯狠厉,剥皮抽筋的事也没少干,世人提起他都是惧怕,谢芷澜也怕他,却是这个令她惧怕的人,亲手为她报了仇。
他一袭红衣出现在祠堂内,竟是为了迎娶她的牌位。畏惧被另一种情绪压下,漫无天际的绝望一点点被取代,心中涨得满满的。
谢芷澜第一次认真打量他。
男人红衣猎猎,墨发高挽,如玉的面庞隐在光影中,明明有着令人惧怕的恶名,却生了张昳丽风流的面孔,他大步朝她走来,指尖滴着的血弄脏了地面,直至走到牌位前,他才接过小厮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
那双手骨节分明,指尖透着淡淡的粉,是一双极为漂亮的手。
哪怕染了血,也透着股均称修长的美感,上面的血迹并不好擦,他也没什么耐心,仅擦了几下,就丢掉了帕子。
他带着她走出了祠堂,重现天日的这一刻,谢芷澜再次失去了意识。
*
窗外雨潺潺,天边乌云翻滚,风渐紧,雷声乍起,谢芷澜惊醒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耳旁是青黛惊喜的声音,“小姐醒了,快!快去喊府医。”
谢芷澜尚有些心悸,那个梦过于真实,真实到,她至今能回忆起青黛紧闭的眸以及男人带血的手,她不由打了个寒颤,也不知自己怎会梦到这些。
谢芷澜挣扎着坐了起来,眼前是活生生的青黛,生动的神情,悦耳的声音,无一不美好。
青黛双眸泛红,“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谢芷澜紧紧攥住了青黛的手,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圈,见她无碍,紧绷的精神才放松下来。
青黛心中欢喜,没察觉到她的异常,扭头对青葙道:“你再让人往念心堂走一趟,就说小姐已经醒了,如今已无碍,给老太太报个平安,让她勿要挂念,等会儿只怕要下大,老太太身子骨受不住,让姐姐们拦着点,万不可让她过来。”
与梦中一模一样的话,令谢芷澜怔愣了片刻,尚未回神,一个少女便掀起帘子走了进来。她一袭雪白色襦裙,水润的杏眸透着红,脸色也红得不正常,走起路来如弱柳扶风,正是谢芷澜的表妹苏娴。
她来得匆忙,身上也被雨水打湿了些,一靠近床头,眼泪便坠了下来,“好姐姐,我就知道你吉人自有天相,绝不会有事。”
苏娴的丫鬟,忙拿帕子为她擦拭了一下眼泪,在一旁劝道:“小姐快别哭了,这两日您不知哭了几场,就算担心三小姐的身体,您也得为自己想想啊,一听三小姐醒了,就匆匆跑来,伞都没撑,您自个还烧着呢,也不怕加重病情。”
与梦中如出一辙的话,令谢芷澜有种分裂感,她下意识看了苏娴一眼,她衣衫确实有些湿,梦中,她醒来时同样下了雨,雨尚小,她衣衫湿得不多。
谢芷澜只觉毛骨悚然,艰难地动了动唇,问出了与梦中一样的话,“表妹也起热了?”
青黛解释道:“小姐和那丫鬟落水后,青淼便急忙喊了人,表小姐原本在和贵女们投壶,听到呼声,也跑了过去,她实在担心小姐,连自己不会水的事都忘了,跟着嬷嬷们跳了水,亏嬷嬷救得及时。”
梦中,苏娴同样为救她跳了水,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谢芷澜才从未怀疑过她,一模一样的发展令谢芷澜心悸异常。
她看了看青黛,又看了看苏娴,一时只觉得混乱,甚至有些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真实。她掐了掐掌心,疼痛袭来时,她意识清醒了一分,望着苏娴的目光也添了丝审视。
青黛忙拿起帕子,帮苏娴擦了擦发上的水珠,“表小姐快换身干净衣物吧,头发也得擦擦,别又染了风寒。”
“我无碍,姐姐没事就好。”
她亲昵地握住了谢芷澜的手,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样。
谢芷澜一阵恶寒,条件反射地甩开了她。
苏娴一愣,面上露出一抹受伤,眼眶也红了几分,惶惶不安喊了她一声,“姐姐?”
她柳叶眉,樱桃唇,人比花娇,眼泪要掉不掉时,更添一抹楚楚动人。
她一贯如此,总是怯生生的,旁人一句重话,一个鄙夷的眼神,都令她哭上许久,放在平日,谢芷澜早安慰上了。
这会儿谢芷澜却没吭声,梦中的情绪太过强烈,对苏娴的厌恶和憎恨,并未消减,加上刚刚几人的对话,竟与梦中别无二致,她一时只觉汗毛倒立。
苏娴还一脸黯然神伤地望着她。
谢芷澜只觉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