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月如天上雪,洒落一地的碎银,含光殿外阒静无声,只有偶尔作响的虫鸣,示意着是夜已晚。
大显王朝,此时正是太平盛世,春风上国繁华。
前有征北大将军楚修辰领兵大败匈奴,不到半月便收回两座城池,士气高涨,风光班师回朝。后又有诸侯来贺新婚,城内这几日热闹非凡。
众人皆知,五公主姜知妤是万明帝最受宠爱的嫡女,也是当今中宫唯一所出,金枝玉叶。
因此,万明帝下旨赐婚给他们二人时,心中也很是满意。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从兹缔结良缘,订成佳偶。
万明帝姜湛处理政务倒也算勤勉,对于这位子侄辈的少年格外赏识器重。
曲朔二十年六月十六,正宜嫁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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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知妤眼眸朝着面前铜镜看去,半夏正端着那一小碗苦涩的汤药,朝她走来。
妆娘们则在一旁替她梳着明日的发髻,动作轻缓,生怕惹痛了身娇体贵的金枝玉叶。
“公主,”一身碧绿宫装打扮的侍女行至跟前,“不妨让妆娘们也歇一歇?今日还未曾服药呢!
姜知妤的眼凝视着那墨色的汤药许久,仿佛要将那碗盏盯出个洞来。
她服了不少药了,当真不愿喝了。
“嗯,好……”
姜知妤有些气血亏虚,状态并不是很好,只是浅浅回应。
即便是心中抵触,她却也知道,唯有服上药,自己的状态大抵上才能好一些。
都说要靠药来养人,时效甚慢,只能交付与时间。可姜知妤却总是觉得,不喝药时身子软弱无力,可一旦服下药,下一次犯病时,身子却会比上一次亏空得更加厉害。
姜知妤蹙眉,仍旧端起有些烫手的药盏,一饮而尽。
她妆后那张昳丽的脸静静映照在身前雕花梨木台的铜镜上,慢慢恢复了平静从容。
因是嫡出公主,出嫁规格准备需样样妥贴,不能有一处纰漏,万明帝为此并没有少操心。
皇后薛氏在宫中一直有流传,都说如此绝色容貌,京中贵女恐也不及她年轻时的风韵。
能被圣上执意带进宫专宠的,开朝至今,她是唯一一个。
其独女姜知妤许是沿袭生母美貌,也是美人胚子,不到及笄之年便已出落的亭亭玉立,娇纵聪颖,明艳大方,很是讨皇太后的喜爱。
姜知妤又在面前的菱花铜镜仔细瞧着自己。人面桃花粉黛妆,却仍旧显得略微憔悴。
实在是瞧不出先前自己尚且活泼的劲头。
她觉得她的病当真无解,越发严重。
自打姜知妤出世,她便一直有着心绞的隐疾。平日里并不严重,只在近一年来,却总觉得胸口时常绞痛难挨。
尽管万明帝姜湛为自己遍寻名医,却也总不得良方疏解。
以至于,数月前的圣旨落下,她仍旧不敢相信这究竟是何种缘由。
她只是记得一日醒后,她身旁就多了一道圣旨。
——楚大将军主动尚大显嫡公主。
疑虑大过了欣喜。
这几年来,她没有一日不想嫁与这位年少有为,军功赫赫的征北大将军。
这样子一位清俊少年,如采采流水,人品甚高,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是崇安城内不少世家小姐倾慕的人杰。
当年,备受宠爱的小公主不厌其烦地跟在楚修辰的身后,完全没有半点公主身份架子。
少年有意疏离,保持君臣应有礼节,不曾唐突,不曾亲近。
可小公主不在意这些,她只知道宫里人人都夸赞他少年才气,年少有为,是个良人。
因此,明明脸皮最是单薄的小公主,也能不厌其烦,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的身后,甜甜地唤着修辰哥哥。
只是因为,她自幼就立下一个誓言,自己一定要嫁给一个举世无双的郎君。不能因为她是公主的缘由娶她,而是对方真心所求。
这些年,她一直在等,等着心目中的那位良人亲口说出,想娶自己为妻。
可即便如此,姜知妤这些年在他身旁嘘寒问暖,各种暗示,都没有结果。
她私底下也听人议论,说如今楚大将军不过是可怜公主痴心一片,估摸着说她命不久矣。
她不以为然,就算是石头,大概也会有被打动的一天。
她就是要嫁给楚修辰,娇纵宠爱着长大,这些年她还没有心愿是实现不了的。
无论时日还有几何,她的期许也算达成了。
她的眼眸投在不远处那通红镀金的烛火上,烛火突然跳跃了一下,灯芯噼啪作响,眼里仍旧带着一丝对明日的窃喜。
喜气腾腾,红绸铺地,今夜的含光殿,大约没有人睡得着。
嫡出公主,显贵将军,皇帝亲赐,大家都道这是一段佳话。万明帝更是着人修葺了偌大府邸,公主日后可随时回宫探视。
不仅如此,更是办得声势浩大,在宫中宴请群臣,令人艳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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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房内红光映天。
“要我说呢,公主先前穿的桃红色好看是好看,如今却发现,这大红色配上身,这才是明艳动人呢! ”
半夏一路憋了一匣子的话想说,才说了几句,便被一旁几位喜娘给喝住,连连说吉时未到,不吉利。
“罢了,你们都先退下,今夜谁也别人打搅。”姜知妤隔着盖头回道。
众人启唇告退,只留她一人在偌大的婚房,仍旧端庄地将双手置于双膝。一旁的罗帐被小窗吹进的风打得不停摇曳着。
姜知妤身上的喜服金贵,早早便让宫里绣功精湛的绣娘准备着,衣料厚实严密,但此刻畏寒的她未免还是觉得凉意阵阵。
婚房外嘲哳,伴着雨疏风骤,她听不真切,但仍旧察觉到了脚步的逼近。毫不拖泥带水,门开了。
来者脚步很是轻,但许是鞋底带着水,擦过地上团花毯时,粘连声贯耳而来。
“五公主殿下。”
却是一个稍显稚嫩的女声从不远处飘来,尽是僭越的语气。
姜知妤扯下盖头,只见眼前胭脂红的纱幔在舞动,房内灯火通明。以及,不远处那位浑身还沾着从外头带进雨丝的姑娘。
一身素衣,倒是与这婚房格格不入。
“让您失望了,今夜来此的,不是楚将军。”女子冷声发笑。
“放肆!你,如何进的来?”
姜知妤朝着屋外唤了一声。出乎意料的是,本该守夜到通明的婢女,竟无一位在。
“公主可能是不知道吧,府内上上下下的人都遣散了,适才打了几声雷,许是您没有听见,今夜……自然是无人来服侍的。”女子并没有一丝畏惧,神色更加随意。
“你究竟是谁,来我这胡言乱语,滚……”
姜知妤此刻倒算清醒。她还从未被人如此不知礼数冒犯,还是在她的大喜之日。
“半夏,桑枝!”姜知妤又唤了一声。
许是有什么事情,她们被人支开了罢。虽说,她自己都有些不能确信。
姜知妤眼底闪过一瞬的慌乱,回眸时又对上了女子的眼。她正笑意盈盈,脸上的脂粉被雨浇得略显狼狈,一步步朝自己而来。
“五公主不知道吧?圣上中风昏迷不醒,生死未卜,而太子……则纵酒过度,已然薨逝。如今,整个公主府上上下下,恐怕只有您了。”
女子看着姜知妤一副从未经历变故的神情,又放肆着走上前,盯着她那织金团云锦制成的婚服,“只不过可惜公主,在这大喜的日子呀——”
姜知妤今日一直在强撑着精神。
从得知父皇昏迷那一刻起,她便冷下了脸。再顾不得成婚的规矩,便朝着女子扇去。
女子自然始料未及,径直栽倒在地。
姜知妤自己都感觉身上一股力量被抽离,手忍不住地颤抖着。
“你再放肆,咒我父兄,本宫定会撕烂你这张嘴!”
姜知妤虽养在后宫,但到底是皇后独女,宫里什么她没见过?
这种没有眼力见的人,自己随便寻个由头,就能像捏死蚂蚁一般简单地处决了她。
姜知妤有些泻了火气,但头上摇曳作响的珠翠和起伏的胸口却仍然在表明着,她在发抖,她在害怕。
女子掌心揉了揉自己的右颊,趔趄着起身,“这是事实,公主不要气坏了身子。您还是早些收拾吧,过不了多久,楚将军便会派人前来,他今夜领兵破城,怕是不得空与您洞房花烛了。”
姜知妤知觉得那两字分量犹如千斤,压得她近乎窒息。
破城?
楚修臣方及弱冠,就已出征御敌,独当一面,战无不胜,手握十万征北大军,又有一支精兵操持,他要在自己的大喜之日做什么?
“您以为,我是如何进得来的?”
她毫不留情地补充着: “今夜崇安城内刀光剑影。你的成婚之时,便是皇宫破城之日。”
女子并不想再解释,抖了抖肩上的雨珠,“信与否,全在公主。”
是夜,大雨泼个不停,顺着屋檐急速滑落,碎裂成迷朦的烟雾,院外偶尔闪起的电光,照得整座府邸都失了大喜的气氛。
姜知妤看着脚边踩得不成样子的朱红绸缎,以及被风雨侵虐着的灯笼,忽然觉得浑身湿透也算不得什么大的事情。
若不是有骁骑统领许昭元的表妹柳君君相告,她当真还在自己的美梦中无法苏醒。
那可是征北大将军啊,倾慕多年,她从未有过片刻的迟疑,他会勾结匈奴,逼宫造反。
百鸟朝凤的盘金嫁衣在未歇的雨中逐渐浸透,发髻上的镂空凤形冠也因跌落在地弃于一旁。
柳君君的只字片语自然不足为信,只是此时此刻,姜知妤的确在庭院里见不到任何人。
“殿下。”
抬首望去,面前的人身着一身大红直裰婚服,头戴银冠,腰上还系着一块墨玉,即便置身大雨之中,却依然不失往日风度,丰神俊朗,威严犹在。
姜知妤不知脸上流淌着究竟有几分是雨,几分是泪。
这门婚事,是他亲自用军功向圣上奏请的,人人都道楚修辰是那不可多得的国之良将,光风霁月。
姜知妤本就体弱,还是随从一旁搀扶着才得以堪堪站起。
“修、辰哥哥,”姜知妤在雨中的语气略带着颤抖,“府里的人呢,都去哪了?”
柳君君来历不明,她并不全然相信。她要听实话,从楚修辰嘴里亲自说出的话。
侍从苏铭看着姜知妤早已在大雨中面色煞白,连忙打着圆场,“公主,雨大着,小心淋坏了玉体,还是——”
“人……呢!”姜知妤如无根飘萍,手轻轻抬起,向往常一般,扯着楚修辰的衣袖。
只是这一次,语气从娇嗔烂漫,变成了委屈质疑。
“我父皇……皇兄……他们在哪里?”
没等到楚修辰有所回应,她恍惚间,便瞧见了他反手置于身后的,从不轻易离身的那把雪煞。剑身漆黑如墨,在黑夜里却仍旧闪烁着冰冷的锋芒。
大婚之夜,郎君执剑,本就不吉。
果不其然。
姜知妤如释重负般地紧抿丹唇,双目微闭,雨珠顺着她的眼睫汇聚流淌,心死般缩回了手。
她似笑非笑,“所以……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