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三年,时值深冬。
今日的长安城并未落雨,天边层云漫卷,偶有雷光乍起乍灭。
已近戌时,这座荒宅没有燃烛。
府邸四下无人,隐有黑雾弥漫。几道鬼影穿行其间,凄怨哭声如丝如缕,不知自何处传出,又往何处飘摇而去。
一墙之隔的房中,待鬼影离去,一道人影从木柜探出头来。
她足步轻快,灵巧踏出柜门,厚重的兔毛斗篷里,青色裙摆随风摇曳,宛如荡开的碧绿水波。
一只雪白狐狸蜷缩在她怀中,口吐人言:“终于走了。施黛,你还好吗?”
“还行,就是有些腿软。”
朝窗边张望一眼,确认暂时安全,施黛长出口气:“镇厄司的人什么时候能来?”
“妖鬼作乱,镇厄司肯定能收到风声,及时赶来捉妖。”
狐狸道:“不过,推推时间……”
它略显迟疑,眼底划过一闪而逝的不安:“江白砚快回长安了。你还记得《苍生录》里的剧情吗?”
施黛点头。
她来到这个世界已有五天。
身为一名准大学生,施黛在前往警校报道时路遇车祸,再睁眼,成了异世一位同名同姓的姑娘。
五天前,当她从床榻苏醒,眼前这只狐狸守在床边,递给她一册名为《苍生录》的话本子。
狐狸自称“阿狸”。
“我乃一枚陨落的天道碎片。”
阿狸解释道:“当下妖邪四起,再过几个月,会有一场灭世之灾。我亲身经历过那场浩劫,在三界溃散前回溯时空,并召你而来,扭转死局。”
据它所说,在那场劫难中,天道倾颓,仅仅余下它这块残破碎片。
因虚弱至极,又用仅剩的力量进行了时间回溯,曾经俯瞰众生的天道,只能附身在原主饲养的狐狸身体里。
而之所以选中施黛,并非什么众望所归天命之女,全因受三千世界法则约束,阿狸没办法向这个世界里的任何人提及未来之事,只能召唤异世孤魂。
恰巧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在灭世之灾中遭受重创,临死前许下心愿,希望用自己的性命,换取家人平安。
强烈愿力与天道碎片彼此感应,施黛身为原主的转世,被牵引而来。
说白了,阴差阳错,都是命。
为了向施黛提供更多线索,阿狸写下《苍生录》,用来阐述原主的生平。
如今国号为“昭”,人、妖、鬼、仙共存,妖邪祸乱之事屡见不鲜。
为保国泰民安,朝廷设立镇厄司,网罗四海九州的奇人术士,除魔卫道、捉妖镇邪。
她爹名叫施敬承,是镇厄司当之无愧的一把手,刀法出神入化,近日去了极北之地降伏大妖。
她娘孟轲则是京城最大酒楼的东家,兼有不少当铺茶肆和脂粉铺子,日进斗金。
有这样一对爹娘,原主从小养尊处优、修习术法,不久前,以符师的身份入了镇厄司。
至于阿狸口中的江白砚,是施敬承与孟轲的故人之子,兼《苍生录》中年轻一代的战力天花板。
这“故人”究竟是谁,书里没写,施黛不得而知。
只知道江白砚儿时被灭满门,又遭邪修掳掠,沦为替傀。
什么是替傀?
邪修一旦受伤,伤口与疼痛将全部转嫁在江白砚身上;当邪修命不久矣,江白砚便要代替他去死。
简而言之,江白砚被用作承受痛楚的器具活了好几年,在十五岁破解替傀邪术,一剑送那邪修归了西。
算算时间,他现在已有十七,一个月前与施敬承偶然相遇。施敬承认出这位故人之子,将他留于施府,收作弟子。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及原本那位“施黛”。
邪修走的是歪门邪道,通过残害平民百姓、汲取魂灵的方式提升实力,在大昭声名狼藉。
江白砚被邪修养在身边这么多年,习邪术,修邪法,莫说双手,恐怕连骨子里都浸着脏污鲜血。
原主担忧他心怀不轨,对江白砚万分忌惮、百般刁难,日日央求爹娘送他离开。
从施黛的角度来看,这个反应有迹可循。
江白砚的确身份可疑,而原主在正道长大,多年来嫉恶如仇,对邪修更是深恶痛绝。
原主很难真正相信江白砚。
但数年前的江家灭门惨案尚未告破,幕后势力只手遮天,江白砚要想复仇,必须借施敬承与镇厄司相助。
因此,他找上原主,主动提出一种邪术——
血蛊。
两人服下血蛊,缔结契约。
江白砚需每隔半月饮下原主的血液,否则将痛不欲生,直至筋脉寸断而死。
因为在疼痛中长大,哪怕对自己,他也从不留情。
施黛觉得,这是个狠人。
血蛊犹如一道无形枷锁,被它束缚,江白砚不可能对原主下杀手。
就算他想把人囚禁起来每月取血,一旦原主抱着玉石俱焚的念头自裁,便是同归于尽的下场,江白砚不会冒风险去做。
两人对此心知肚明,经由血蛊,达成了微妙的制衡。
《苍生录》里的内容不少,施黛耐心把它看完,很快发觉猫腻。
书里的剧情进行到一半就戛然而止,没了后续,停留在原主降伏厉鬼的途中,什么灭世、什么灾祸,愣是一字没提。
“我尽力了。”
阿狸前爪掩面,呜呜咽咽:“我只是一个小世界中的天道,在我之上,还有掌管三千世界的天理。强行扭转时空,天理不容。我向你透露这么多,已是犯了大忌,哪怕再多写一个字,都会被天雷劈成粉末。”
施黛:……
也就是说,她虽然清楚几个月后有灭世之灾,却对前因后果一概不知,只能凭自己抽丝剥茧,探明真相。
这和“已知小明有七块钱,花了两块钱,求太阳的质量”有什么区别。
不止施黛发愁,阿狸也在为前路无比担忧。
一来,它的记忆所剩无几,相当于一个不谙世事的稚童,帮不了施黛太多。
二来,它召来的这缕异世魂魄,好像有点怪。
施黛穿来时,恰好原主因捉妖受伤昏迷。她以摔到脑子记忆混乱为理由,勉强糊弄住了施府众人。
原主的记忆将一天天与她融合,因为是转世,哪怕让术士施法窥探,也不会发现她体内的魂魄换了芯子。一切没有太大问题,只不过……
谁家好人刚一穿越,就把自家府邸闹得鸡飞狗跳啊!
大昭境内妖鬼众多,施黛受伤在家修养,偶尔会遇上几个人畜无害的小妖怪。
于是,她开始了各式各样的神奇尝试。
譬如让雪妖冻冰棍,拜托宅鬼为她整理卧房。
到最后,甚至和她那位经商的娘亲商量起了用僵尸送货的可行性。
奇门之中,赶尸人能操控僵尸。
在赶尸人手里,僵尸被压制尸气,不会对货物造成污染损伤,优点在于行动敏捷、健步如飞,速度远超车马。
大昭人与妖共生,雇佣妖物的情况并不罕见。
施黛她娘闻言抚掌大笑三声,当天就去镇厄司寻了个赶尸人。
阿狸对此只有震惊。
它仔细想了想,施黛穿越前在孤儿院长大,经常身兼数职地打工,对赚钱心怀执念情有可原,但……
僵尸还要不要面子了?
施黛在家卧床数日,今天总算可以下地行走,本想去镇厄司查查线索,途经这座府邸时,听见一声尖叫。
等她推门而入,汹汹鬼气扑面而来,把整个人卷入迷阵之中,成了眼前这幅景象——
那声尖叫,只不过是鬼魅惑人的诱饵罢了。
回忆结束,施黛默默低头,瞧一眼手中攥着的符箓。
她继承了原主的记忆,可惜时日太短,记忆尚未完全融合,好比水中望月,朦朦胧胧。
也因此,在捉妖驱邪一事上顶多算个半吊子,对付不了这满院鬼影。
又一声闷雷响彻耳边,怀里的狐狸打了个哆嗦:“待会儿江白砚可能会来,你……当心。”
江白砚。
口中念出这三个字,只有它清楚,自己生出了如潮的恐惧。
它是天道亿万分之一的残片,因记忆破损,不清楚灭世之灾的前因后果。
可阿狸清清楚楚记得,那日黑云压顶、妖邪如蝗虫过境,人人四散奔逃,唯独江白砚立于鬼气森森之中,白衣染血,眉目含笑。
他相貌昳丽,长睫托映一双桃花眼,面庞隐在半明半昧的阴影下,一半如菩萨低眉,一半好似修罗恶鬼,毒蛇吐信。
江白砚绝不似表面那般光风霁月,而是个彻头彻尾、冷心冷情的疯子。
他与那场倾覆世界的灾祸,必有关联。
想到这里,狐狸又是一阵抓耳挠腮。
这么关键的情报……它居然一个字都不能对施黛说。
每每想要开口,向她提醒只言片语,那股被天理注视的感觉就如芒刺背,让它过电般痉挛。
江白砚去了江南除妖,施黛穿来后,还没和他见过面。
阿狸决定帮她做一做心理建设:“江白砚出身不明,被迫做了邪修好几年的替傀,从没被当作人看——久而久之,他为人处世的方式肯定不正常,你要注意些。”
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病态,江白砚显而易见,是病态到疯魔的那一类。
“我明白。”
施黛认真思考:“环境因素是造成心理疾病的重要原因之一,如果早年受过创伤,大概率会留下心理阴影。”
对,太对了。
不愧是未来国家栋梁,这觉悟,多透彻!
阿狸心中大喜,没来得及挥动两只前爪为她啪啪鼓掌,听施黛继续道:
“江白砚可能有轻微的回避型人格障碍和抑郁倾向,和他相处的时候,要尽量友善一些,多给他自信。”
考上警校后,她看过几本心理学相关的科普书。
以江白砚的经历,他要么长成一个三观扭曲、报复社会的大恶人,要么封闭自我,敏感自卑。
纵观《苍生录》,江白砚属于后者。
他自始至终没干过坏事,为镇厄司降伏了无数邪祟,不管面对谁,都温和含着笑。
就是有点孤僻,不爱和人说话。
阿狸:……?
它是这个意思吗?
一番话下来,施黛分析得那么一本正经,又错得那么彻底。
白狐狸半张开口,欲图倾吐真相,被天理降下的电流激得抽搐。
然而这怪不了施黛,在阿狸给出的半册《苍生录》里,江白砚从没展露过心底恶念,温润疏朗,确有君子之风。
碍于世界法则,它透露不出更多。
前途迷茫,阿狸闭了闭眼。
一人一狐说着悄悄话,毫无征兆地,窗外闪过一道白光。
妖物的悲鸣划破寂静夜色,剑气将窗棂劈作齑粉。朔风迎面,撩起施黛乌黑的发。
她抬眼望去,窗外站着个持剑的少年人。
鹤骨松姿,瘦削颀长,手中长剑清绝如朔月,正将一只妖邪穿心而过,鲜血飞溅。
一阵轰隆声响,不知是雷光还是剑影一闪而过,照亮那人狭长桃花眼。
一张艳色袭人,因沾染血污而杀意凛然的脸。
与施黛四目相对,他唇角微弯,笑意懒散,噙出不易察觉的讥诮:“施小姐。”
江白砚。
只一刹,阿狸想起曾被这双眼瞳支配的恐惧,周身止不住战栗,四肢百骸、神识血液,皆在号啕尖啸——
快、快快快跑!
施黛确实跑了。
瑟瑟发抖的狐狸被她抱在怀中,眼睁睁看她跑向江白砚身前,对着那注定灭世的大反派扬起嘴角:“江公子!”
哦对,在施黛的认知里,江白砚是个饱受折辱、自卑腼腆的小可怜。
它更想哭了。
瞳孔骨碌碌一转,小白狐狸怯怯抬眼,看向江白砚手中那把滴血的长剑。
凌厉,肃杀,寒光粼粼。
以江白砚的实力,只需稍稍抬手,就可以轻而易举割破她纤薄的皮肤。
而施黛毫无忌惮地仰头,明晃晃一笑:“许久不见,江公子今日的剑法也很漂亮。”
时刻忧心施黛被一剑穿心的阿狸:…这可不兴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