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吉庆三年春,盛京城。
絮柳纷飞,熏风醉人,暖莺在枝头啼唱,城中一派春光和煦,是着罗裳、佩玉环的时气,姑娘们踏春出游的娇憨笑声远远地飘忽起来。
与这一派春景不同,天子脚下的皇城司里,正响起皮鞭破肉的声音。
“唐枕书,你牵扯科考舞弊,究竟认不认罪?”
衙差手里的皮鞭破空落下。
“替一个穷举子翻案,对你有什么好处?”
受刑的人咬死了牙没哼一声。
皇城司指挥使曹元德眯起眼睛看刑架上的人,后者一身正红官袍被扒下,里衣已经被血浸透,纤白的腕子被镣铐悬起,被桎梏的身形因剧痛而微微有些发颤,那已经是十分狼狈。
他抬起那双含水的清眸看过来,眼角的一颗红泪痣像溅上去的血渍,虽身处刑狱之中,却尤显得清高洁净。
这便是唐枕书,御史台院侍御史,从六品。
狠厉的皮鞭少说也挨了数十记,唐枕书的声音已经有些虚弱,却还是透着一种莫名的清然,说:“自古刑不上大夫,皇城司今日拷打言官,就不怕陛下问责么?”
“啪——”
只等他话音落下,便又有皮鞭子破空狠甩上去,劈开了唐枕书里衣的衣襟,血珠从苍白的皮肉间滚落出来,滴滴汇入皇城司地面的砖缝中,为那陈年的血腥添了一丝活气。
对面坐着的曹元德一笑,起身接过衙差手里染血的皮鞭,首尾对折,用鞭子挑起了唐枕书的下巴。
唐枕书被迫微微仰头,薄唇染血,呼吸间极为费力。
曹元德说:“进了皇城司,你还当自己是朝臣?唐枕书,我劝你早些认罪,免得在此耗费时间。”
“罪?”随即是唐枕书的一声冷笑,“我有什么罪?皇城司不分青红皂白,我身为言官,竟不知替举子翻案也成了罪名!”
弯折的皮鞭放过了他的下颔,转而又挽成鞭花甩上那副薄弱的身躯,这一鞭贯穿了唐枕书身上已有的伤,终于牵起受刑人的一阵闷哼。
曹元德十分得意,用皮鞭抵着唐枕书胸前的一道伤,盯着那张苍白的脸,道:“梅时庸科考舞弊已成定论,陛下亲笔朱批论罪,你凭什么替他翻案,就凭你这身被扒下来的六品官袍?”
唐枕书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直到曹元德手里的鞭子放过了他胸前的那道伤才略缓过来一口气,嘶哑着说:“……就凭我是言官。”
“科考舞弊一案尚有隐情,梅时庸身洁品高,定是被人诬陷,国子监不问、大理寺不查、皇城司直接给人定了罪,大盛王法……大盛王法就这般被你们糟践,我看不下去!”
半月之前春闱放榜,榜首是一个名叫梅时庸的学子,结果放榜不到半日,便有人指控梅时庸的文章系抄袭伪造,又半日,牵扯出一场声势浩大的考场行贿案。
太学与国子监怕受牵连,连同大理寺将梅时庸推了出来,此案最终沸沸扬扬地闹到了御前,吉庆帝下令严查,涉案之人一律死罪。
梅时庸的未婚妻项氏苦求无门,最终将冤情禀到了御史台,当日正是唐枕书当值。
眼下唐枕书已经是气若游丝:“我是御史,若要让我见死不救、见不平者不鸣、见结党营私者不揭举,我做不到……”
“那你可真是尽职尽责。”
曹元德示意身边的衙差将一桶混了盐粒的水朝着唐枕书泼下去,激得唐枕书再也控制不住喉间的闷哼,叫嚣着无端痛楚的声音终于从牙缝中流露出来。
曹元德又满意了些,悠悠道:“就为了给一个穷举子翻案,不惜得罪太学和国子监两处学府,以至于被人弹劾科举舞弊一案与你有关,到头来将一盆污水泼到了自己头上,你可舒坦?”
曹元德抬手掀起唐枕书额前湿泞的发丝,盯着那张白到透明的脸,复问道:“唐枕书,你可舒坦?”
血迹顺着盐水漫延开来,衣衫彻底被染红,血水顺着破碎的衣襟落到地面,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悄寂。
唐枕书已难言,却还是强撑着抬起那双清眸,死死盯住曹元德。
那双眼睛实在是漂亮,即便他已经落到这般境地,即便他周身染血眼底泛红,可那对眸子却还是盈着水横波清,似乎要用这一眼窥破曹元德背后的苦狱冤情。
曹元德竟被他盯得一阵心慌,转头去桌案上拿了供状摊开在唐枕书面前,“画押,只消你承认自己牵扯科考舞弊案,便可以免受这皮肉之苦。”
便有衙差拿了印泥要往唐枕书手上压,被唐枕书奋力挣扎开,腕上悬着的铁链一阵晃动作响。
“我不画。”
欲加之罪,这是要推一个人出来顶上。
曹元德再度失去耐性,挥手示意那衙差再去拷打。
唐枕书意识模糊,皱着眉闭上了眼睛,呼吸已经微乎其微。
皮鞭高高抬起,眼看就要往那片伤痕累累的地方甩,就在这时,狱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元德!”
曹元德回头一看,方才还盛气凌人的姿态顿时消磨了些,笑迎:“黎尚书。”
来人是个近不惑之年的文官,着紫袍、佩玉带,颔下蓄着短须,正是刑部尚书——黎准。
许是来得匆忙,黎准官服都不曾换下,一看就是下了朝直接过来的。他先是往唐枕书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又上前将曹元德拉到一旁,低声问:“这就是那个唐枕书?”
曹元德“嗯”了声,“自然是他。”
“不能再审了,这人打不得。”黎准说话时又往唐枕书身上看了几眼,许是见他伤重,眉宇间的愁绪越发浓重了些。
“为何?”曹元德问。
黎准扬了扬下巴,目光落在唐枕书的袖口处,说:“你看他的右腕。”
曹元德一愣,这才顺着黎准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唐枕书右手的手腕上戴了一只玉镯,因为手腕被悬起的姿势而从衣袖间露出来大半。
衬在带血的手腕与镣铐之间的,是一点清天色的水碧绿,即便是不识货的人也看得出来——那是价值连城的东西。
大盛男子戴镯虽不常见,但也并非稀罕事,曹元德不解,“至多也不过是附庸风雅,家中有几些银两罢了,黎尚书何须将他放在心上?”
黎准斥他一声,有些心有余悸地看了仍在昏迷的唐枕书一眼,压低了声音道:“那是瑞安侯府的东西!”
“东西”这两个字,不知是在说那只玉镯,还是在说戴镯的人。
但仅仅是瑞安侯三个字,便已经将人震慑到不敢再生出一丝一毫的轻蔑之心。
曹元德的脸瞬间白了一度,有些难以置信地重复:“瑞,瑞安侯?”
瑞安侯,赵旌眠。
十四岁承袭爵位,十六岁征战沙场,一战大破北境关门,逼得羌族首领跪地求饶,被陛下亲授封赏,统领盛京十万禁军。
说他一句功高盖主绝不为过。
曹元德似还没回过神来,诧异道:“可此案已经定了,瑞安侯若真为了一个御史闹起来,岂不是打陛下的脸?”
黎准已是忧心忡忡,“今日早朝,国子监将科考舞弊案奏上天听,期间提到了唐枕书,瑞安侯一听就急了眼,陛下何等看重瑞安侯?当即便下旨说要重查此事。我这才赶紧过来给你透个消息,这人决计不能审了,审不好便要给他赔命。”
曹元德一阵哆嗦,连忙使唤那几个衙差放人,“快将他放下来,去请大夫,轻些,轻些!”
手上的镣铐一解,唐枕书便彻底失了气力,伏在地上奄奄一息。
那衙差着急忙慌地去请大夫,前脚刚迈出皇城司,后脚就被人拎着衣领拖了回来。
拖他的人是翊麾校尉秦沧,瑞安侯的亲卫。
而跟在秦沧之后进皇城司的人,就是瑞安侯赵旌眠。
许是曾在沙场上征战过的缘故,赵旌眠身形高长,一身华袍束袖,行动间猎猎生风,他周身都是桀骜张扬的气度,一双凤眼锐利轻狂,衬在那副堂堂相貌上,平白无故添了些乖张。
他来接人。
那双凤眼径直略过站在狱门口的黎准和曹元德,看向伏在地上的唐枕书,只一眼,便又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
赵旌眠挑眉看向不远处那个手拿皮鞭的衙差,问:“是你对他动的刑?”
那衙差话都说不利索,却又不敢不承认唐枕书身上那头几十鞭子的确出自自己的手,“是,是……”
只两个“是”字,赵旌眠已经抽刀抹了他的脖子,人还没咽气,血花却已经四溅开来。
赵旌眠抬眼看了黎准和曹元德一眼,笑着一指那衙差的尸体,“滥用私刑,严刑逼供,死得不冤。”
这是杀鸡给猴看,黎准在旁站着没有说话,曹元德支支吾吾地附和一串:“是是是,侯爷说的是……”
眼看着赵旌眠弯腰抱起唐枕书就要往外走,曹元德一阵后怕,生怕赵旌眠会将这笔账算到自己头上,竟追上去大着胆子说:“侯爷,这唐枕书涉嫌勾结科考舞弊一案,您这样将人带走,未免有些不,不合规矩呀——”
“滚。”赵旌眠抱着唐枕书出了皇城司,看都没看曹元德一眼,只留下那令人闻之生畏的话,“在盛京城,本侯就是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