萘川,一个在地图上用力找才能找到的小城镇,遥远,不见经传,古朴到连石头都已风化,像春夏秋冬的流转,悄无声息。
容纳了数不清平凡又努力生活的普罗大众。
聒噪的蝉鸣漏进夏至,大团大团腥辣的热气像粘稠的墨汁一样从容而舒畅地渗透进每一处角落,平整的柏油路被洗得有些软,发着泛滥滔天的白光。
青空湿润,哪里有云,哪里都没有。
“好热!今天夏天比往年热了好多,像火烧一样。”
宁夏湿哒哒的长发散在潮潮的毛巾上,挽到一边,清水滴答滴答的节拍缓慢而平静,这个小姑娘从来不用吹风机,她喜欢头顶湿漉漉的清爽感,这样凉快很多。
洗衣机老了,脾气也大,一干活就吵嚷喧噪得没完没了,今天终于被宁夏一脚彻底踢坏了。
只能搬个大盆子到阳台手洗,宁夏穿着一件青白色的宽吊带背心,显得她更单薄,苍白的皮肤薄得像是被胭脂浸透,晒了一会儿,不声不响地腾起一片均匀的红云,雪白的小耳朵都透着嫩嫩的绯红色。
刚把衣服晾好,眼前突然出现一大团饱满的莹莹光团,把所有颜色都映得清澈,覆到眼皮上变得很沉重,直到越来越刺目,即便闭上眼睛也能感受到红热滚烫,再次睁开眼睛,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淡淡的蓝色。
光团消散,一位玉骨仙姿,方当韶龄的女子悬在半空中,肌肤上隐隐有光泽流动。一阵暖雾洒开来,扑在宁夏身上,瞬间治愈了被晒的灼烧感。
“小姑娘,你真白,都快像我一样了!我尤其偏爱白色,在这个小镇,我见过太多太多的白人,大多都经历了沧桑年华,像你年纪这么小的白人,已经很久没有过了。”声音带着笑意,好听得不似真人。
宁夏瞳孔颤动着一千种凌乱的光芒,“你是个什么东西啊!”
视线向下移。
有脚!
“我不是东西!”神女不扎不束的头发顿时塌了一点,“你挺不会说话的!”
“我是萘川镇的地方神,你可以叫我姣花照水颠倒众生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济世安民立志造福萘川小神仙!”
宁夏愣住,良久才开口,“好……乱七八糟的名字啊!”
“你果然不会说话!”神女的语气像对待女儿一样。
宁夏突然跪下咣咣磕头,虔诚至极。
神女一时语塞,“你……不是……你……你信了?我说一遍你就信了?”
宁夏点头,眼底一片波光潋滟的清澈,像杪夏的天空,是一种不聒噪的诚实,一室青芜长,终朝静不哗。
“没见过的东西不代表不存在,只是因为我们不够幸运!”
“我都说了我不是东西!”
宁夏不停地咣咣磕头,跟不要钱似的。
“祖上积德,苍天开眼,我是走了什么天大的狗屎运,能看见您!浇花浇水……什么……大慈大……救苦救难……什么来着?”
“你别磕了,磕的我都不好意思了”神女赶忙把宁夏拽起来,“叫我花匠吧,之前几代萘川神,都喜欢这个称呼,我也喜欢。”
“几代?神也会退休吗?”
“嗯……这是个秘密,等以后天气转凉一点了,我再告诉你。”
“你是萘川的神,其他地方也都有自己的神吗?”
“有些地方有,有些地方没有,世间盛大,人都要回家,家乡的土地承载着不知几代人的初生和年老,看着散落在外终将死去的人们在世间走一遭又一步不差地回到这里,然后深深地埋进土地度过千万年。”
“热爱故乡的人们牵挂着故乡,热爱人们的故乡抚育着人们,萘川小镇深深爱着每一个镇民,慢慢萌生了让住在这里的生灵都获得幸福的意识和心,于是诞生了我们,不过家乡的爱没有声响,除非你到了颠沛流离的时候,否则永远察觉不到它的深浅,我心空荡,不生万物,但我与万物共存。”
“我明年就要高考了,萘川镇太小了,没有大学,我可能马上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我还没见过外面的世界呢,所以花匠,你是来送我的吗?”宁夏哈出体内的热气,洒到万物上,是柔软无害的。
花匠摇摇头,“夏儿,我真心希望你能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走走看看,无论是纸醉金迷的帝都,白草黄沙的边疆,去熠熠生辉,不尚虚华。或者回到风平浪静的镇子安身立命,不起眼地过一生也不妨是一种圆满,怎样都好,我只希望你的双脚能踏踏实实地站在这个世间,而不是像我一样,你知道吗?我已经好久好久没能站在这片土地上了,久到记不清了。”
神女的眼睛似乎都特别简单,特别真挚,也不为什么,就是希望你好。
“轻飘飘的日子过久了,很没有安全感吧。”宁夏眉毛淡淡的,额头几绺毛茸茸的碎发飞起,和电影里普通可爱的小人鱼一样,眨一眨眼,就能让人感受到一种不可阻挡的极简主义的清新温暖,舒适而有生气。
“你是凡人,我是神,你心疼我?”神女娓娓道,“我果然找对人了,夏儿,你不知道你有多么珍贵。”
善而不自知。
“你找我?我能帮你什么吗?”
起风了……
空气中荡开一圈一圈温淡而明亮的泡沫,干净的洗衣粉清香覆盖了宁夏的嗅觉,而后浮游在整座小镇的上空。
花匠牵起宁夏的手,瞬移到一个宁夏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
市第一人民医院。
映入眼帘的第一幕,是门口零零散散的小摊儿,三轮车上搭个塑料棚子,菜品堆在架子上,只要几块钱,比医院食堂还要便宜。
墙脚、走廊、大堂的铁板椅子,家属就这样挤着,将就着歇一会。如果是在冬天,那该有多冰冷。
年迈者无措地站在陌生的自助机器前,研究了半天,还是决定拿现金去窗口挂号。
到处可见又沉又弯的背影,提着皱巴巴的病历表、缴费单,漫长的排队、等待。
降生,死亡,生不如死,向死而生……
最终花匠带着宁夏停在了ICU手术室门口,看着人一个个被送进去,再一个个推出来。
“你刚刚说,你尤其偏爱白色。”宁夏道。
“是啊!”
“这里到处都是。”
“是啊!世间最纯粹的白色,让一切都变得亮堂的白色,让人痛惜的白色。”
众生如白纸般孤零零地来到这个世界,后来有些落笔偏了,有些墨色淡了,有些沾染了海风吹夏的腥甜,有些勾勒了大雁飞塔的线条,有些承受了太多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波澜壮阔的油彩漆绘,繁华盛景,人情冷暖,在一起,就画成了奔赴山海的似水流年。可当生命走到尽头,终究回归一张白纸。
“萘川镇只有一些小诊所,平常治一些不慌不忙的小病小痛,不如这里干净宽敞,不如这里灯火通明。”
“也不如这里生死无常……”花匠的声音空旷悠远,“危卧病榻,难有无神论者。人类的瞳孔拥有魔力,有夜间月亮周围的小晕圈,无能为力的时候,隔天就会刮起大风,把附着晨露的虔诚祷告叮叮咚咚吹向整片天地……”
“你听到了我们的祷告,你能做什么?”
“传达!”神女花匠清隽灵动地笑了,清清亮亮的眼睛里挂着仙人才享有的执着和坚定。“如果可以传达一些东西对你们的幸福有所帮助,我乐此不疲。”
把内心转换成语言准确地摊开来是大半世人穷尽一生都无法学会的艺术,每当涌上喉咙的那一刻,字与字之间分崩离析,脱口而出就模糊了意思。那些无法言说的话语就再也来不及说出口。
“可我也只能做这些,其他的我无法插手!”
“大自然自有其规律,来到这个白房子的人,思念和不舍能够穿越阴阳传达到亲人心里已是天大的奢求,怎么还会想要更多呢?”宁夏十二万分真诚地说。
“花匠,谢谢你!”
“不用谢我,马上你也会有这个能力,我太忙了,不能把所有人的思念都传达到,我需要你,需要你成为那另一股风。”
“为什么是我?”
轰——宁夏头顶炸了个响雷,愣愣地戳在原地。
“茫茫大化千万人之中,没有什么事情不会发生在你身上,你可能平安度过漫长岁月,也可能早早遇见我,通常是前者,偶尔是后者。”
“不过只有最真诚的祈祷你才能听到。”
“最真诚!那还好,不会很吵!”
花匠嘴角的暖意像雨后清晨柔和的阳光那样清新,荡漾开来。“亲爱的,你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在宁夏脸前轻轻一挥,扬袖飞花,数缕清风卷起。
禁止喧闹的医院走廊霎时间变得嘈杂纷乱。
莫大的哀求声涌入宁夏的耳朵。
“死神啊,求你放过我吧,就让我活着吧,我不怕死,就怕我爸妈受不了!”
“我比谁都舍不得你,可我还是要放弃了,不想再看到你受苦了,我不希望你最终是被病魔折磨死的,别再硬撑了,只要你经常回来梦里看看我,陪我说说话,就很满足了。放手吧,走吧!”
“我放不下她,漫漫余生,要我怎么忍心留她一个人活在人世间!”
“为什么是他?他那么好,如果一定要带走一个人,就让我替他死吧!”
“如果有来生,我定要与你再相遇,可是我好怕你找不到我!”
“这只是一场梦,醒来就不会再痛了,孩子你别怕!”
“我带你回家!”
“可惜不能亲口告诉你,生下你,妈妈从未有过一丝后悔。”
“我爱你!很爱你!我在用生命爱你啊,你听到了吗?”
……
宁夏鼻头一酸,黑白分明的眼睛四周围染上一圈鲜艳欲滴的红色。
跟随花匠转身离开的瞬间,身后一个被大火吞噬面目全非的病人被推进了手术室。
一下子落脚在家里阳台,宁夏没站稳,差点一脚踩进铁盆里。
花匠轻抚宁夏的发丝,“我还会来看你的,我会出现在像今天一样的好天气,或者更加好的天气!”
“你很喜欢艳阳天吗?户外待久了,烫得我皮肤都痛。”宁夏心疼地摸摸自己。
“我喜欢夏天,因为夏天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再一抬头,花匠已经不见了。
日光,无处不可触及,人间一片金灿灿。
万物醺然安静,鹅黄淡绿的草丛树间,虫声繁密如落雨。
流淌的柳叶被太阳冲刷得绿油油,翻滚着,溺死在干涸的腾腾热气中,投下的影子一颤一颤。
日向西落,月自东升,飞鸟的羽毛夹带风信子的碎屑被暖暖地吹来,风过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