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抢结束,今年的新粮刚送往镇上粮站没几日,老天爷就在适当的时候降了两场甘霖。
七月流火,转眼就到了九月。
路旁树木草色渐渐转黄,目之所及满是飒爽秋意。
临近村口的黄泥屋里,一阵牵动胸腔的咳嗽声划破平静,犹如积灰严重的风车般呼呼响起,听得门外两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拧起眉心,想说什么,又觉得不合适,只能沉默着挤到门口。
脚还没迈进堂屋,就被赵美兰叫住了。
“许知青,乐知青,先喝口水吧。”
赵美兰左右手各端着一个碗,不等二人答话就把碗先塞她们手里。
“你们今儿个是要去赶集吗,如果着急的话不如你俩先去吧,我娘有点事想跟榕榕姐商量,可能得耽搁点功夫。”
她笑吟吟的,身体径自挡在门槛处,巴不得两人赶紧走,别搅了自家的好事。
这几日她哥脾气坏得很,一有不如意就大发雷霆。起初她以为是厂里上班遇着不顺心的事,一再追问才知道是边榕要跟她哥断了。
那哪行?
她早就认定边榕是她嫂子的不二人选了。
边榕人长得出挑,也有文化,跟她走一块自己也有面子。
虽说名声远远不如别的女知青好,可娶进门拼的就是实惠,其他知青再好,娘家若是一点都帮衬不上,那就是虚的。
不像边榕,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家里月月不忘寄包裹。若她跟大哥结婚,这份贴补不就落在自家了吗?自己作为唯一的小姑子,她还不得好好巴结巴结?
至于脾气骄纵不柔顺,那都是小事。
进门后让娘慢慢调教便是。
左右姑娘家一旦嫁了人,肚子里再揣上娃,看她还能傲得起来?肯定跟别的结了婚的女人差不多,老老实实伺候男人伺候婆婆,还得讨好自己这个小姑子。
赵美兰一早就盘算好了。
等边榕成自己亲嫂子,她一定要把那条红裙子也讨来,哪里肯让快煮熟的鸭子飞走?
一听这事可能不成,她比亲哥赵翰飞还着急上火,连夜找她娘商量挽回之策。
原本她娘是不打算掺和的。
她娘嘴上不提,心里一直觉得边榕配不上她哥。
她哥多厉害啊,相貌端正不说,运道也好,随便救个人就救出个货车学徒的工作来,以他那脑瓜子,成为正式货车司机是迟早的事。
要知道如今流行这样一句话:驾驶员,售货员,炊事员,那是给个县长都不换的岗位。
司机工资高、福利好不提,最吃香的是能长期去大城市,可以偷摸着带回一些紧俏商品。
就凭这,赵美兰也觉得自家大哥配镇上、县里干部家庭出身的姑娘都使得。
不过她跟她娘想法又不一样。
她娘不把边榕的三瓜两枣看眼里,也嫌边榕独得很,怕以后她这个做婆婆的逞不了威风就算了,还得调头捧着儿媳妇,这让她心里不得劲。
但赵美兰就觉得边榕好得很。
若是自家大哥娶镇上或是县里的女同志,以后怕不是要直接住外头不回乡下,久了跟上门女婿没什么区别,得了嫂子娘家的看顾,她一个妹子难不成还能跟着哥嫂住啊?
那是一点实惠都捞不着的。
赵美兰真心不希望两人掰了,她还以为这事没转机,没想到她哥居然能说服她娘,让她娘帮着转圜一二。
这不,今早一起床,她娘就叫她去寻边榕。
理由也给得十分妥当。
说是上回她娘生病边榕帮忙带药,自家没钱便厚着脸皮一直欠着,如今秋收家里有了进项,就想着先还她这一笔。
边榕这才跟着来了。
赵美兰不知道她娘要用什么办法说服边榕跟大哥和好,但心里就是莫名相信事情会顺着她们的心意发展,眼下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乐慧丽和许天娇跟进去坏事。
可她越是如此,乐慧丽二人越不敢走。
“不着急,也就是去买两刀卫生纸、调料这些,我们等等就是了。”
赵美兰没听到期待的答案并未变脸,而是故作亲昵的调侃:“乐知青,你们跟榕榕姐的感情真好,难怪她总是跟我哥提起你们,说你们对她很照顾呢。”
乐慧丽面上神色淡了两分。
许天娇则立即皱眉,嘴巴刚张开,胳膊就被乐慧丽拉了一下。
她小声哼了哼,没搭腔。
赵美兰一见,心中暗笑,语气却越发羡慕的样子:“我哥特地给榕榕姐买的蛤蜊油,知道她拿出来给大家用,我哥还吃醋呢。先前我们怕榕榕姐在知青点吃不好,想叫她来家里搭伙,她就说舍不得大家,还说只要知青点还有一个知青,她就会坚守到最后。哎,我真羡慕你们知青的感情,不是兄弟姐妹,胜似兄弟姐妹。”
许天娇‘Duang’一下将碗放在凳子上:“榕榕姐榕榕姐,你有什么想说的进屋对她本人讲啊。”
她性格急躁,但她不蠢。
怎么会听不懂赵美云的言外之意?
边榕跟大家处得怎么样,感情好不好,用得着她说这番假得没边的话?
无非是想让她跟乐慧丽想起边榕平时有多讨嫌,赶紧离开,别再杵在她家门口碍事而已。呵,边榕再不讨喜那也是知青的一份子,同是知青,见不得她被外人算计。
赵美兰被这么一怼,竟也没恼。
只是小心翼翼收起长凳上的碗,颇含歉意:“对不起,我,我一时话多了点。”
她姿态摆得低,衬得许天娇小题大做,无理取闹一般。
许天娇呼出一口浊气,正要开口刺回去“对,你就是话多”,胳膊又被乐慧丽拽了一下,硬生生把话给憋了回去。
三人陷入尴尬的沉默中。
而隔着两道门的屋里,面有病色、神情慈祥温和的于水英慢吞吞从枕头下掏出巴掌大的小布包,好一顿磨蹭终于数了一叠毛票出来。
“三块六毛七,边知青你点点,看看对不对。”
边榕点头,伸手欲接过布包。
在接过的一瞬间隐约感觉出于水英捏着布包的劲儿,她眉梢挑了下,手上没用力拽,而是等于水英自己松手。
于水英抬眼,眼底忍不住流露出一丝诧异。
她不应该……不应该听到自己给药钱就连忙拒绝吗?
怎么是这个反应?
看来真跟老大离心了。
她就说自己看人准得很。
这姑娘瞅着富贵手松,其实骨子里是个计较人。还没进门就把账算得清清楚楚,以后结了婚,怕是谁也压不住她。索性老大没想真娶进门,不然自己这个当婆婆的还得天天受儿媳妇的闲气。
于水英心里念叨个没完,面上却不露分毫,诧异之后就松开了手。
故意叹气道:“本来早该还的,只是家里这条件边知青你是知道的,一家子就老大赚工资,他在县里运输队人情往来多花销也大,家里呢,提供不了助力,我跟他妹子也不想拿家里的事烦他,我身体又不好,地里的活儿全靠美兰一个姑娘家干,还好今年收成不错,抵了大队的账还能剩点散水银子,这不,一有我就让美兰叫你去了,不还啊,我这心里不踏实,边知青你别见怪,大娘不是把你当外人的意思,我就盼着你跟老大……”
她顿住。
递了个意味深长,饱含欢迎期待的眼神给边榕。
边榕脸上淡淡的笑意犹存,压根没看于水英,甚至没打断她的暗示。只专心数钱,确定数额跟记忆中差不多,又好生叠好随手往衣兜一揣。
“大娘,你别怪我多嘴啊。运输队人情往来再多也不至于帮衬不了家里,就算是学徒每个月都有近三十块,他总不能全都走人情了。要真这样的话恕我直言,这就不是个孝顺人啊,我建议你找大队长跟他谈谈,说好每个月给多少家用,免得病了没救急钱,你瞧瞧,上次若不是正好遇见我,你不就危险了吗?”
于水英愕然。
没想到边榕不仅对她不亲近,贬低起自家大儿子更是不嘴软,竟把她预想的思路全打乱了。
“边知青,你,你咋能这么说呢?老大怎么说也是你对象,你这么贬低他对你有什么好处?”
边榕还是笑笑模样。
“大娘你可别这么说,什么对象,我们早掰了。不过还好掰了,赵翰飞每个月二十多工资,居然一分钱不给家里,让亲娘亲妹妹受苦受累,这什么人啊,我都不敢想真跟他成一家人后日子怎么过,怕是他拿着工资在县里吃香的喝辣的,我拿着娘家的贴补供咱们仨吃喝吧,咦~~~”
她的声音柔柔绕绕的,一句话弯来扭去好几个调儿,莫名透着股阴阳怪气。
听得于水英血压飙升。
脑门突突的,胀疼胀疼,想到大儿子的交代还不能跟边榕置气。
“边知青,你误会我的意思了,翰飞怎么可能不孝顺呢,这不是还没在运输队站稳脚跟吗?”
“你跟翰飞处得好好的突然不处了,总得有个原因吧?是不是翰飞惹你生气了,你同大娘讲,大娘帮你教训他。”
话说得非常动听,可谁信谁傻。
边榕自认不够聪明,却也不是大傻子。
反正该收的账到手了,她又惦记着出村赶集看稀奇,愈发没闲情逸致跟于水英打太极,直言不讳:“大娘,你要问那我可真说了啊。”
于水英心一沉,笑容差点绷不住。
“边知青你尽管说,是翰飞的错我绝不偏袒。”
边榕抬眸,眨眨眼。
一脸“你自己非要听我才说”的表情,道:“那行,就让大娘来评评理。这处对象呢,毕竟不是一家人对不对,咱们该见外还是得见外,我爹娘心疼我,确实给我贴补了不少,平时一块两块的我也没放在心上,你瞧,有些没说清是借的,我主动给赵翰飞的,今天我也没跟你张嘴要。”
于水英表情僵住。
边榕小嘴还在开开合合,继续叭叭:“平时吃的喝的我付钱次数更多就算了,毕竟赵翰飞说话挺好听,很会哄我开心,我呢,不是那种斤斤计较嫌贫爱富的人,但动不动就开口要借三十、五十,还是跟人玩牌欠的债……”
她小眼神斜过去,抿了下嘴。
语气认真:“我怎么想都觉得他配不上我。”
于水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