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的伤势太重了!”
“赶紧准备止血!动作要快!!”
午夜时分的云程市,唯有急救室里的灯光彻夜难灭。撕裂的皮肉,惨白的面色,微弱几乎感受不到的脉搏……鲜血不断泵出,染红了医院的床单——
如同水入热锅,滚起一阵又一阵的焦灼。
生理盐水静滴过一次又一次,心脏除颤进行过一回又一回。男人颤抖着嘴唇站在病床边,看着医护人员拿着各种他认不出的器具和药物,行色匆匆地跑进跑出。
半晌,他终于鼓起勇气向病床上望去。
不过是短暂的一眼,男人的心就在疼痛中剧烈痉挛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男人几乎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
面前奄奄一息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挚爱的妻子。
遍体鳞伤,气若游丝。
她活不久了。
男人清楚地知道着这一点。然而,当死神的判决终于落下的时候,某种巨大的哀恸依然掩埋了他。
“请节哀,我们已经尽力了……”
男人听见医生说。
他只恍恍惚惚听见了这一句话,周围的人声就仿佛被拉远、模糊。耳中,就剩下心电图发出的尖叫。
心电图上的线条往前延伸着。
平直而毫无起伏。
这条直线如同蜿蜒的毒蛇,爬出仪器,一圈圈缠上了男人的心脏。在一片嘈杂的嗡鸣声中,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向身后的女孩。
女孩很瘦很小。
衣裙单薄,骨骼纤细。
她伶仃地立在急救室里,泪痕未干的脸颊被冷光浸得瓷白。面庞上,是与死者相似的眉眼——她们无疑是母女关系。
但就在见到女孩的那刻,男人的神情蓦然变了。
他瞳孔猛地缩紧,恨意混合着丧妻的怒火暴涨而上,将两颗眼球烧得赤红可怖。
那样暴戾,那样憎恶。
这绝不是父亲看见女儿时,该有的目光。他更像是在怒视着一个恶魔,一个夺走他妻子性命的恶魔。
“爸爸……”
女孩带着哭腔开口。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脚,向男人的方向挪动了半步。宛如暴风雨来临之时,一只寻求庇护的惊恐雏鸟。
然而,她父亲却猛地扼住了她的咽喉。
对女孩幼嫩的脖颈来说,那绝对是可怕的力量。气管被挤压,肺叶在灼痛,所能获取的氧气一下子稀薄到极致。
死亡的恐惧排山倒海般压来,女孩禁不住挣动起四肢。
她觉察到犹如实质的杀意。
身旁的人群被惊动。有人在高呼,有人在喊叫……无数只手拉扯着他们。但这些,女孩全都感知不到了。
极度的缺氧,使她的视线逐渐模糊。
她所能看见的,只有男人那双悲愤的眼。那双眼血红狰狞,煞气充斥,竟是恨不得将女孩剜心剔骨。
“是你!都是因为你!”
男人恨声道。掐住女孩脖颈的五指,再次收紧。
脆弱的颈骨嘎吱作响。
他刀子似的目光径直瞪向女孩,龇目欲裂。然而,眼眶中却有热泪滚滚淌下:
“宋冥!是你把你妈妈害死了!”
.
“宋冥老师?宋老师?”
云程大学的教室内,宋冥被这一声呼唤召回了意识。她睫羽微动,睁眼的一瞬间,二十二年前的旧事终于从脑海中淡去。
唯有她脖颈上,还依稀残留着曾经的伤痛。
挥之不去,刻骨铭心。
“宋老师,您可算是醒了。我有几个犯罪心理学的问题,想要问您。”将宋冥叫醒的学生偏过头,小心翼翼地拿眼瞧她。
窗外,树影摇动。
一两缕寒风掀动窗帘,悄然吹开垂在宋冥脸侧的碎发,露出半张沉静的侧颜。那学生不由得看得怔了。
宋冥无疑有一双极美的桃花眼,眼型精致而多情。
这双眼若是生在别处,定能勾得人心驰神荡。然而,即便此刻正被炽白的灯光照耀着,她眼底依旧如同无机质般——
阴郁、冰冷。
泛出某种化不开的漠然。
这样的眼眸不像桃花,更似天生冷血的蛇瞳。
那学生越看,便越觉得校内的传闻不假。这个教他们犯罪心理学的教师虽然相貌绝佳,性子却果真有些孤僻古怪。
“有什么不懂的,赶紧问吧。”
宋冥忽地启唇,拉扯回学生的意识:“这是最后一节课,再不问就要期末考了。”
学生低头,笑着应了句“好”。
然而宋冥分明观察到,他虽然勉强往上扯着嘴角,上眼皮却微微耷拉,且眉毛收紧……以上种种,都是人在难过时典型的微表情。
她缓缓放下手中的教材:“有心事?”
学生蓦然抬起头。
一丝惊愕,顿时掠过双眼。
有那么一霎那,学生几乎以为这世上真有读心的本事。
好半晌,他才勉强鼓起勇气,磕磕绊绊地道:“宋……宋老师,您听说过学校里,那些关于您的传闻吗?”
宋冥眸光微敛:“听说过。”
要知道,这绝对不是什么好听的流言。但她的语气是那样浅淡,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无喜亦无悲。
仿佛她并非那个受害者。
见宋冥无动于衷,学生忍不住替她感到不平:“宋老师!他们都这么说您,您真的就一点都不在乎吗?”
他急急上前一步:
“难不成,您真的像那些传闻里说的一样,阴沉、冷酷、怪异……还不近人情?!”
一连串尖锐的字眼掷了过来。
重重砸上宋冥的脊骨。
浓烈的,不加掩饰的恶意,顷刻间满溢而出,锋刃似的在心上划出钝痛。宋冥动作一顿,蓦地蜷起放在教材上的指尖。
她不在乎吗?
她怎么可能不在乎?
风声愈加喧嚣了,干枯的枝叶抽打在玻璃窗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宋冥第一次没有开口。
难以忍受的沉默,浸透了这间教室。
终于,学生察觉了自己的失言。他猛然想到:或许,宋冥不是没有试图解释过,但终究无济于事。
因为她是个异类。
一个格格不入的异类。
然而,在这个重视人情关系的社会里——不合群,本就是罪过。
“对……对不起。”学生喃喃道。他还没从恍惚中回过神,却见宋冥已一把将门推开。刹那间,凛冽的寒风唰然灌进,侵入肌骨。
宋冥独自站在风里。
如画眉目,皆带着冷冽的寒。
这样骄傲的一个人,不会愿意接受同情。
“今天就先到这里吧,宿舍再过几分钟该查寝了。那几道题,我会再找时间给你解答。”宋冥垂眸瞥了眼手表,语气一如既往地疏离:
“还有,不用替我难过。我不值得。”
宋冥很轻地笑了一下,披上大衣。灰蓝色的毛呢大衣厚重如冰层,而宋冥将自己封锁进了冰层里,隔绝开了世界。
一举步,她便走出门外。
踏进沉沉夜色。
.
或许因为位于城郊,云程大学的夜向来格外深沉。
偌大的校园里空旷寂寥,瘆人的漆黑吞没了一切。宋冥顺着小径一路往前,目所能及的,也仅有几盏半明半灭的路灯。
她本不应该驻足。
然而,正当宋冥从旧美术楼旁经过的那刻,一股不详的怪味蓦然钻进鼻腔。
那气味刺鼻又诡异。
起初,宋冥只能辨认出油画颜料所散发的松节油味,但是没过多久,她又隐约嗅到一丝几乎被掩盖的腥甜。
那是独属于血的气息!
鲜血的气息!
宋冥心头一颤,不由得紧皱起眉心。
由于存在着安全隐患,这栋旧美术楼早在多年前就已经被废弃。所以无论如何,这里都不该有人,更不该有血。
她循着气味走到楼里的储物室前,伸手轻轻一推。
“吱呀——”
门开的瞬间,宿鸟惊飞。
压抑已久的黑暗顷刻间疯涌而出,将已遭白蚁朽噬的门板,挤得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嘶鸣。
这间储物室里太安静了。
静得令人心悸。
恍惚间,宋冥似乎听见地上传来极微弱的窸窣声,仿佛有虫蛇正爬行蠕动。但在严冬里,蛇已冬眠,虫类也少之又少。
发出声音的,又是什么?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打开了手机自带的手电筒。
借着这束光,宋冥终于看清了面前的场景——杂乱堆放的颜料,倾倒侧翻的画箱,落满尘埃的置物架……
一切再正常不过。
没有鲜血,也没有伤者。
只有几片行将剥落的墙皮悬在半空,摇摇欲坠。
宋冥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她逐渐舒展开紧蹙的眉头,刚想庆幸只是虚惊一场,脚下却冷不丁绊到了某个画箱。
“嘭”一声闷响。
画箱的搭扣崩开,翻倒在地。
霎那间,从画箱内淌出的殷红化作尖刀,猛然刺进宋冥的视线。她一抿薄唇,僵硬地低下了头。
仅一眼,她便瞳孔骤颤。
那做工考究的画箱里头,竟藏着一只断手!
断手表皮惨白,截面鲜血淋漓,但它显然被凶手保护得很好。不仅大半部分都被包裹在画袋里,就连皮肤也被涂抹过一层蜂蜡。只不过被手电筒稍稍一照,就泛起滑腻的光。
仿佛它不是人肢体的一部分,而是一幅易损的稀世名画。
精美得诡异。
而此时此刻,这只被以画卷保存的方式处理过的人手,却在宋冥的注视中,极其轻微地——
动弹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