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正二十年冬,西南苍州博县遇寒灾。
数月间罹难者持续增加,但本地农户都清楚,这些可怜人里被冻死的只占三成,更多是因没有开荒农具、徒手劳作累死的。
流放来此的关家长子关秋屿,也在昨夜咽了气,今天县衙派人送来棺材,此时正在门前忙活下葬。
夜风寒凉,关母云氏站在草屋前,眸光如灰,望向那口崭新木棺,轻道:“秋儿……你去寻你爹,不用再受苦了。”
云氏不到四十,年中五月因夫获罪,流放博县的路上染了肺病,久已半年。如今,她连送别长子的话音都细弱近无,听在一旁的县衙衙役耳中,却被当成她关家的抵死顽抗。
“夫人这话讲的,您的心真狠!”
这衙役看了半天热闹,不耐烦地啧了声,招呼其他人抬了棺盖,靠近关秋屿去,自己捏起几枚封棺用的楔钉,紧步跟上,一刻都不想多留。
这一幕,正是躺在棺内的关秋屿穿越过来见识的第一幕。
关秋屿只花了一秒做决定,他不想被活埋就得赶紧出声……喊人!
“娘。”不算熟悉的古代称呼,从关秋屿口中喊出,大约太出乎意料,直听得棺外埋头对楔眼儿的衙役缩回了手。
接着,榔头滑脱落地,闷响一声。
关母云氏正抹眼泪,这时也重新看了过来。
“娘!”关秋屿不见云氏回应,又喊一遍。
他尝试抬胳膊,却浑身无力,没成功,只能眯眼继续躺着,与上方的瘦衙役无声对峙。自己这副身板饿了许久,熬了许久,之前才会撑不住咽气。他意外以原身名义复活,也改变不了虚弱的事实。
“你、你怎么醒了?”
瘦衙役嗓音哆嗦像见了鬼,整个人后退开。
但很快惊恐闪过,他嘴角浮上一丝诡笑,开口的语气明显变得戏谑。
“恭喜夫人,关少爷死而复生,所谓吉人自有天相,只是可惜了慈家送的百年楠木棺。”
关秋屿没听见云氏回话,只听见她脚步纷杂,踉跄跑来。
没等太久,母子四目相对。
云氏口中一声声“秋儿”,诉尽疼爱,关秋屿听得揪心,在原来那个世界里,他生母在世时也这么唤他。
云氏面相生得清冷,一双远黛眉凝神看关秋屿,反而叫他心生怜惜。
“你昨夜明明咽了气,身子都发凉——”
话未说完,从旁飘来一串干咳。
关秋屿被云氏扶坐起来,又护住肩膀,母子二人一同看向还赖在家门前的几个衙役。
“关少爷没事了,还请夫人收了眼泪回个准话?到底配不配合县太爷王大人造水车,您二人作何想?”
衙役笑到满脸褶子,好似已经忘了,关秋屿之所以没日没夜抢开荒,倒地猝死,都因他嘴里的县太爷王大人的一句话,没收了整个博县的开荒工具,导致数千人为了一口食物,生生以手硬刨,赶工累死。
今晨,县衙得知关秋屿死,带着贵价棺木赶来,表面是想和关家商量,用下葬关秋屿做条件,来换取云氏妥协,答应给县衙做内应,在乡里游说劝服农户,听从县衙指挥服徭役、造水车。
云氏心里不甘,却被衙役控住手脚,哪里可能反抗?除了由着衙役胡作非为,自导自演给关秋屿下葬,她难道还能领着年幼的一对儿女,和衙役拼个死活?
十六岁的长子死了,云氏孤立无援,她从前是开朝大将军的正妻,活得一身傲骨,现在是流放罪臣之妻,自然是斗不过一个县衙衙役的。
但……她的长子死而复醒了。
或许天不忍绝关家,或许夫君在天之灵,护佑他们母子四个,那她更不能轻易向县衙那帮贼人服软。
正想着,云氏怀中多了只布米袋,掂量起来很有几分重。
她哼笑,抬头看一边的衙役,衙役也正看着她。
“这里是亡夫故乡,县里百姓都是我们的父老,你们想拿一点米引诱,让我们助纣为虐,帮王营那贼人蒙蔽大家,榨取劳力,伪造政绩?做什么梦!不是没收了大家的农具么,有胆就继续压迫。本朝立国也才二十年,下个‘关达南’就在某个角落看着你们呢!”
衙役脸上停滞,明明听了造反危言,却不敢辩驳。
关达南是谁,真不必多讲。
本朝人人皆知,关达南是当年推翻前朝立国的头号功勋武将,也正是关秋屿的父亲,是受封了“明国公”的英雄。可惜就在半年前,赫赫声望的关达南,被礼部言官上本弹劾,因居功自傲,藐视皇权,遭当街问斩,简直死得莫名,无处申冤。
就在衙役出神时,云氏把装米的布袋扔回给他,抬手指向家门外的小路。
“若无其他事,就请离开,我孤儿寡母多有不便,恕不远送。”
衙役听罢瞪圆了眼,又说不出话,干笑两声,点头转身。其他几位同僚还欲说什么,都被他的眼神逼回去,乖乖跟上他一起走开。
云氏见状松了口气,她侧目望着身旁的长子关秋屿,面上立时换了慈爱。
母子相顾无言。
少时,关秋屿从棺木里爬出,听见身后有稚气童声,喊的是“母亲”“哥哥”,不必回头便知那是原身的二弟、小妹。可等他真正看清二弟、小妹,心口仿若被掐了下。俩孩童小手抱住他衣袍,面黄肌瘦,仰头望他的眼底只有两个字:饿、冷。
按原身记忆,家中早无米,他又没能完成县衙下达的任务,下月拿不到食物,还要挨冻挨冻。一瞬间,“赚钱”的念头浮上关秋屿的心。但远水解不了近渴,眼前饥饿难熬的关姓一家都指望他过活,他既占了原身身体,就没理由不管这一家的死活。
“娘,您给弟、妹煮些土豆,我挨得住,你们先吃,娘身上还带病……”
关秋屿没机会说完,被云氏捂住了嘴。
云氏对他摇头,留下一句“你也得吃”,便牵着弟、妹进了屋。
关家的草屋共两间,小的一间用来做饭,除了有个屋顶,四面通风。
不多时,云氏在灶前忙活起来,她没嫁给关父前,就是普通农户之女,家务事难不住她。可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几颗快发芽的土豆被她切成尽量小的薄片,放进水里连锅底都盖不住,如何喂得饱俩大人、俩孩子?
关秋屿收回目光,想进屋喝点热水缓缓,才走几步路,顿感浑身乏力。
屋里始终比外头暖,他搓搓手臂,忽听头顶一声“咚”。
一个巴掌大的硬物从屋顶砸落,在地上砸出个深坑。
关秋屿蹲下看,没想到那竟是石块!幸好没砸中脑袋……再抬头检查,屋顶果然被砸穿,寒风倒灌进来,冻得他直哆嗦。
“出什么事了?”
云氏闻声而来,站在门前发问。
关秋屿忙把石块拨到身后,冲云氏摆手,“我没站稳,差点摔倒,娘别担心。”他边说边起身,努力以脚挡住不该云氏看的东西。
云氏半信半疑,原地顿了会,温声嘱咐他坐着别动。
关秋屿见母亲离开,又盯上那块石头,有心有力干出这等龌龊事儿的,还能是谁?这口气早晚找回来,但屋顶破了,若不尽快修补,一家人的日子怕是更难熬。
修草屋是关秋屿熟悉的,他上辈子学工科,改造修补草屋不在话下,然而现在的难题是,他手里没材料。
之前,原身一家不配合县衙,县衙为逼大家就范,不仅没收农具,还放火烧了附近所有木林和草皮,只留下一片灰烬和荒地。
关秋屿坐着歇一阵,听外面寒风呼啸越发着急,真不知今晚会不会下雪。
无论如何他得找草料补屋顶。
和母亲交代过,他摸黑出门沿小路走,目之所及尽是狼藉。
苍州此地多为山丘,他遥望邻县,见点点火光,镶嵌在葱郁松柏下,不由心生羡慕。
他顾不上多想,打算爬山去两县边界碰碰运气,兴许能有意外收获。
运气不错,他找到一长块枯草,正欲拿薄片石头做刀收割时,脚下一绊,这回真滑倒了。
“秋屿?怎么是你?”
暗处一双亮眼看过来,明显面露惊慌,但很快平复,凑近将关秋屿搀扶起来。
“是我没错,我还活着。”
关秋屿依原身记忆,认出对方是原身隔壁家的另一流放罪户吴大哥,吴婆婆曾在母亲云氏病重卧床时,照顾过他家二弟、小妹。
吴大哥没多说,三两下割了枯草,全部递给关秋屿,“我原想收集些草,给娘换件旧袄,你要的话先拿走吧。”
关秋屿盛情难却,也确实急需这些草,便分出一半还给吴大哥,自己只收一半。
时辰愈晚,既然有了草,关秋屿和吴大哥一同往家走。路上沉默许久,还是关秋屿先开口,问起吴大哥今后的打算。
吴大哥牙齿打颤,不知是冷还是恨。
“这开荒任务重,要么干不完饿死,要么累死,但再难也不妥协。县衙把造水车定为‘徭役’,说明这事儿拿不到一颗米!那么苦的差事,付钱付粮还能谈,可王营怎做的,收了咱的农具,还烧了林子和草,这是要逼死咱啊!关夫人说过,朝廷狗腿子没一个好东西,咱就跟王营杠他爹的!”
关秋屿听得只叹气,也无话可辨。
他已经见识过自家母亲的态度,母亲亲眼看父亲被朝廷污蔑谋害,对朝廷自然没有好感和信任。加之母亲在博县很有口碑,如母亲不先改观,继续鼓励农户硬扛,于自己一家,于博县农户们没一丝好处。
不想再冻死、饿死、累死,他就得想办法做个中间人,既打消母亲疑心,又保证农户利益。
不说旁的,至少给大伙儿争取些最紧要的过年物资吧。
一路沉思,关秋屿走到家门前与吴大哥道别,抱着枯草爬上屋顶,利落修补好破洞,这才进屋问候母亲云氏。
“砸了咱家屋顶的,定是王营的人。他还不明白,越是强硬,越让人生厌!”
看来云氏已知道一切,说话间,气到浑身发抖。
关秋屿低头坐到云氏身边,把靠过来的幼弟抱到膝上,轻轻一笑,话却是对云氏讲。
“娘,水车那件事,咱能不能——”
话音未落,旁边云氏咳嗽起来。
顷刻,云氏原本蜡黄的脸色憋到涨红,气没提上来似的,咚地一声倒在了桌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