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主母哭了半个时辰了,从华垟伯府老夫人寿宴上回来后,就没停过眼泪。
“外头那群刁妇,口舌比老太太的裹脚布长!我这继母劳心劳力,哪里对荼荼不好过!”
“人都说继母难当,我进老爷家门前,我就知道得紧着对荼荼好,才能不落人闲话。继母难做啊,这些年来衣不敢旧,食不敢简,就怕荼荼吃喝穿用上有半点短缺。”
唐老爷扶着妻子的手,安抚道:“老爷知道,老爷都知道。”
“荼荼以前不长肉,瘦得像个竿子,那腕子细得都怕它折了,还比别家同岁大的姑娘矮半个头。我这急啊,怕她瘦弱,怕她体虚,怕她长不高了,药膳喂着,补身汤喝着。”
“她那会儿不爱吃饭,还挑食,吃菜喝汤还行,吃口肉、吃口米似要她的命,都得我哄着。天天叫下人去茶寮,抄录说书先生的故事,抄下来,我就拿着那册子给荼荼讲故事,讲一个故事,哄荼荼多吃三勺米!”
“荼荼少时贪玩,不爱念书,我都是陪坐在书桌前,一个字儿一个字儿看着她写课业的!我对珠儿都没这么操心过。”
唐老爷拍拍妻子肩膀,叹声道:“老爷省得,老爷都省得。”
唐夫人泪流不完:“那时候珠儿丰腴,吃成了个白面馒头,可荼荼不管怎么喂,都瘦得弱柳扶风。老宅里那些姑妹嫂嫂,多少碎嘴子,都说我苛待继女,不给荼荼吃好的!”哭得更大声。
唐老爷心痛道:“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唐夫人泪流得更急:“可这一年!她俩丫头掉了个个儿,珠儿瘦下来了,荼荼却反倒胖成了白面馒头,一顿吃光四个菜,那腰一天赛一天得粗!我寻思这一个月七八两伙食费,把姑娘养得白胖丰腴,外边总不能再说我苛待她了吧?”
“谁知外边竟还说我苛待继女,说我心狠手毒,成心让她在及笄前胖起来!故意误她姻缘!老爷啊,我这命怎么这么苦啊!”
……
外间的俩嬷嬷对视一眼,挑高嗓子咳了声:“老爷夫人,时辰不早了,该用晚膳了。”
二人都是随唐夫人嫁过来的老嬷嬷,在唐府也呆了十来年了,知道夫人艰辛,可再艰辛,这些话也不能当着老爷面儿说。
毕竟,那位是老爷和先头夫人的闺女。
卧房里的唐夫人委屈得狠了,没能领会嬷嬷们的深意,只觉得有人听着,自己这么哭哭啼啼,失了主母威严,这才抹了眼泪,颤巍巍说道。
“今儿赴宴前,我对着她俩丫头千叮咛,万嘱咐——‘咱们是大姑娘了,今儿来那么夫人,来干嘛的?名为为老夫人贺寿,实则都是在为家中子侄相看呢,都在暗戳戳观察谁家小姐适合娶进家门做儿媳妇。小姑娘呀要注意体面,宴上不要夹离自己太远的菜,就吃吃近旁的,想吃什么菜没吃着的,回来娘让厨房给你们做。’”
“荼荼脸皮薄,我怕专跟她讲这个,伤她脸面,拉着她们俩丫头一起说的。”
唐老爷战战兢兢:“荼荼没听话?”
唐夫人幽幽道:“荼荼可听话了,就夹离自己近的四个菜。可我们那桌,夫人们坐在主座,肉菜、大菜就摆在主座,小姑娘们在下首,挨着的都是素菜。别的小姑娘动两下筷子,就不动了,荼荼把手边四个素菜都吃干净了,就连盘子里剩下的最后那口菜汁,荼荼都倒在米饭里拌着吃了。”
唐老爷:“……”
他拿脚想也知道那群长舌妇会说什么,看把孩子饿得,菜汁都舍不得剩下。
老夫老妻缩在房里,对坐无言,还不敢让儿女们听着,怕伤了荼荼面子,十四岁的大姑娘了,不能说的。
唐老爷尚且是惆怅无奈,唐夫人更不好做,不是自己肚子里出来的,操持管教总是隔了一层,得拿捏着度。要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亲闺女——唐珠珠敢这么吃饭,唐夫人舍得饿她三顿,长长记性。
今日面子丢得狠了,在老爷面前哭完半个时辰,唐夫人一摸,手边已经没有干帕子了,方觉得如此不妥。哪有在老爷面前说长女不是的?自己这么一说,多像个挑三豁四搬弄口舌的恶妇。
她一时窘迫起来,僵坐着,描补道:“荼荼不是成心让我难堪的,她就是饭量大,还节俭。”
唐老爷叹道:“老爷知道。”
毕竟,荼荼平时也是这么吃的。跟荼荼坐在一桌吃饭,唐家人都不敢剩菜的,实在是被她盯怕了,谁碗里剩一口米,盘里剩两片菜叶子,她眉毛皱得能夹死苍蝇,满眼都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忧郁。
唐夫人也不想看自家老爷发愁,宽慰道:“荼荼长身体呢,吃得多是福……”
唐老爷干巴巴笑了声:“长身体……也用不了一天吃五顿吧?能消化得了么?”
他总觉得闺女是得了什么怪疾,这半年吹风一样胖起来,每天除了吃那五顿饭,手边零嘴也不断。前两个月,唐老爷还能拿“闺女长身体,吃得多”做借口,可最近三四个月,她那饭量,叫大腹便便的唐老爷看了都心惊肉跳的。
上个月,唐老爷狠狠心给她断了零嘴,严令小厨房不能给她做零嘴吃,荼荼也不吵不闹,默默受了。
结果没出三天,竟冒出来了心悸的毛病,发作时惨白着脸,捂着胸口,手脚直抖,把一家人吓没了半条命,赶紧捧来瓜果点心让她吃。
家里请了三波名医了,连宫里的太医,唐老爷也托着关系请过了,都说看不出毛病来,只叫少食多餐,勤快走动,注意休息。那太医还说问题不大,没准过个三五年,自己就瘦下来了。
过个三五年……
唐老爷真想呼他们一人个大嘴巴,荼荼明年就要及笄,别的小姑娘们临到及笄之年,婚事就差不多定下了,只等着十六七岁嫁人。荼荼至今还没着落,只一天一天肉眼可见地胖起来。
老夫妻愁得午饭都没心思吃,跟几个老嬷嬷商量,让她们去打问京城还有什么名医对食欲亢进有法子治。
前厅只好先摆了膳。
今儿大少爷唐厚孜也没回来,时近秋闱,师长们有所偏倚,对今年要下场的、有中举希望的学生会多加辅导,唐厚孜饭点儿总是赶不回来的。
饭桌上冷冷清清,只有唐荼荼和妹妹唐珠珠一块吃饭。
唐珠珠比她小三岁,唐夫人只得了她一女,小姑娘没常性,喜怒哀乐都一阵风似的,昨儿个喜欢你喜欢得要抱着你胳膊、睡一个枕头,今儿看着你就横眉冷对了。
眼下,唐珠珠一碗饭只动了几筷子,就气得吃不下了,冷眼对着唐荼荼,头顶似刮着一场三九天的风雪。
“你就是故意的!”
这话她说了三遍了,唐荼荼叹了第一声气:“我不是。”
“你就是故意的!你就是蔫儿坏!别人家都是摆阔,家里穷得叮当响也要装有钱;偏你是装穷!好像咱们家里供不起你一碗饭似的!”
她嗓门大,唐荼荼捂住一只耳朵,不再理她,闷不做声地吃饭。
唐珠珠更气,拍桌站起来,挺着小胸脯发表了宣言。
“唐荼荼你给我听好了,今天你故意丢我的脸,明天我就故意丢你的脸!旁人都知道我唐珠珠有个饿死鬼投胎的姐姐了!下回学堂考试,我就专门考不及格!我要让全学馆的人都知道你有个永远不及格的妹妹!你等着!”
唐荼荼:“……”
她表情复杂地看着妹妹离开的背影,心说才十一,叛逆期来得有点早了吧。
然后愁容满面地,把唐珠珠剩的那小半碗米、盘子里的剩菜连汤汁倒进了自己碗里,有点咸,又舀了一小勺米饭进去拌了拌。
她吃饭细嚼慢咽,自觉只吃了个八分饱,可这细嚼慢咽加上愁容满面,就让旁人脑补成“二小姐吃撑了,宁愿撑着也舍不下那口剩菜”。
伺膳的福丫眼角直跳,想说二小姐您不必,又不敢讲,听唐荼荼的吩咐拿来菜罩帘,把剩下三个没动过筷的菜罩住了。
二小姐孝心重,下桌前还不忘叮嘱:“等会爹爹和母亲吃的时候,给他俩热一热,虽然是夏天,吃凉菜总是不好的。”
福丫应声,目送她回了院子。
可二小姐年纪小,在家里的话做不得数。她人一走,桌上半凉的菜就撤回厨房了,下人分着吃了,再去问主子何时用膳,何时用,提前一刻钟起锅做新鲜的。
唐府不大不小,前后三进院子,连主带仆二十来人。
因着年初圣上开笔后,官员调动大,老爷升五品官了。五品,就有公事来往了,不好再与爹娘兄弟同住,这才从老宅里分家出来,买院置府。
新家选在朱雀大街鼎盛巷,这名儿吉利,地价也贵,左右宅邸住的都是达官显贵,唐老爷拿过去三年攒下来的俸禄,凑凑巴巴买下来了。
外院住了家丁和府上新请的两个幕僚;内院宽敞,东西各一小院,住少爷小姐,还有近身伺候的;正房在后院,再后边的一排后罩房是仆妇住所。
两个女儿本来都是鹿鸣院的,前半年吃住玩都在一块,这半年荼荼不爱和珠儿一块玩了。姑娘大了,有自己的心事了,思及此,唐夫人让人从院子中间劈开,加了一堵墙,墙上开了道垂花门。
虽为门,却没安门,就一个门洞,不关不挡,只作院墙之隔。
唐荼荼回屋时,要穿院而过,唐珠珠门扉紧闭,一点响动都没有。
唐荼荼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了,听见那屋里一阵脚蹬软榻的动静。她牵了牵唇角,没进去哄小姑娘。
回了屋,往墨盒里添了一滴凉水,抹匀浅得快要脱色的墨,站在窗前写了篇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