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如一粟,心似沧海。
* * *
年渺十八岁生辰前夕,大雪三日,鸟兽俱绝,天地皆白。
脚踩在雪上的咯吱声并不大,但越来越近,越来越快,杂乱得足以扰人清梦。
季一粟躺在软榻上阖着眼,身上只盖了薄薄的锦被,默默数了三声,刚数完便毫不意外地听到门被撞开的声音,继而是微微的喘息。
他微动食指,灭了几案上的熏香。
年渺裹挟了一身风雪的寒气,进来后迅速关上门,解开身上的红斗篷,随手往椅子上一搭,露出里面樱粉色的衣裙——没有任何装饰,是碧海门炼气初阶女弟子的服饰,柔嫩的脸颊被暖阁的热气熏得粉扑扑的,不知是不是跑过来太急,衣裙和刘海都有些凌乱,眼眸却亮得惊人,两三步走到季一粟身边,腰一直弯到自己的脸与他的脸齐平,双手背在身后,歪头仔细观察他,漂亮的眼眸如晨星般熠熠闪光:“师兄,你有好点吗?”
季一粟左手手背覆在额头上,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本来好点,见到你又不好了。”
年渺满脸期待化为失望,拖长音“啊”了一声:“怎么办?还能动吗?那今晚下不下山了?”
季一粟掀开眼皮,懒懒扫了他一眼,又转到窗外。
暖阁里的窗常年大敞,却没有任何冷风透进来,纵使屋外漫天大雪,里面也依旧温暖如春,暖流中浸润了萦绕不去的香,令人熏熏然。
夕日欲颓,晚霞在天边徘徊留恋,橘粉的光披在安静的雪山上,宛如少女娇羞的面庞。
今天比平日要晚些。
季一粟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年渺身上,对方一直在乖乖保持同样的姿势歪头看他,好奇地在他脸上探寻,等待他给出结果,白里透红的脸颊跟外面的雪山一模一样。
衣裳是崭新的,应该是今天才换过,然而主人却不注意,好几处溅上了泥点子,季一粟伸手在虚空中抓出两套衣物扔在对方身后的桌上:“自己去洗洗。”
“怎么了?我刚换的衣服呀。”年渺惊讶地睁大眼睛,立起身低头撩起裙子四处检查,才发现身上的污泥,裙摆上也拖到了泥水,立马不好意思起来,“走得太急了。”
他转身去看师兄给他的衣服,一套是月白色的男装,一套是鹅黄色的女装,后知后觉对方的意思,又惊又喜:“还是可以下山的吗?”既然给他男装让他选了,那就说明会带他离开门派了!
“嗯。”
年渺快乐得像刚从被笼子里放出来的小鸟,在不大的暖阁里开心地转来转去,路过几案时,随手掀开翡翠神雀熏炉的盖子,见里面的香是冷的,又盖了回去。
他从来没有见这里面的香点起过,师兄身上却总是有淡淡的熏香味,奇怪得很。
很快转回到桌旁,他的手在两套衣物之间游移不定,最后还是选择了女装。
万一遇到认识他的人被发现了可不妙,谨慎点总没错的。
他抱着衣服三步两跳出了门,熟门熟路往西南方向的温泉跑去。
暖阁重新恢复安静,季一粟本该闭眼点香,趁对方洗澡的这段时间小憩片刻,毕竟他今天做了太多事,神魂不稳,晚上还要带麻烦精下山,得养精蓄锐。
他却下了软榻,起身往外走去。
不对劲,明明知晓他会准备下山的东西,年渺没有道理自己突然换衣服,也没有道理匆忙到溅了一身泥水都没有察觉。
逐日峰上常年清冷得仿佛没有人烟,被厚厚的大雪覆盖,更是茫茫,天光与雪色连成一片,上下不分。
除了季一粟居住的房屋和日常所待的暖阁,还有一处温泉,名为烟波泉,泉水终年温暖,连通着地下最深处的地火,蕴含着极为精粹的火系灵力,季沧海之所以在这里留了十年,皆是因为这口泉水,能够将养神魂,助他恢复,虽然很缓慢,但有效果总是好的。
泉边积雪因为泉水的温度而融化,露出难得的裸地,都是铺好的上等青玉,季一粟只穿着白色单衣,长身玉立,在冰天雪地里更显清冷,出现在温泉边时,年渺已经脱得干干净净,站在温泉池的最边缘,泉水堪堪没过小腿。
氤氲的雾气袅袅升起,迷迷蒙蒙,水中人形若隐若现,但季一粟看得清清楚楚。
正是大好的年华,年渺的身体在渐渐褪去稚气,鲜嫩得仿佛春日新抽条的柳枝,纤细单薄,曲线曼妙顺滑,腰肢不盈一握,肌肤嫩白得丝毫不逊色于满山大雪。
然而坦坦荡荡的胸膛,还有下面多出来的二两肉,都在无声诉说着身体的主人是个少年郎。
年渺正在拆自己的辫子,他向来不会梳头,只编两条麻花辫敷衍了事,绳子一解,满头青丝便倾泻而落,他揽过长发拢在身前,想碰又不敢碰,扭头看自己玲珑的肩头,微微皱起秀气的眉。
他发现了季一粟时,脸上出现瞬间的慌乱,第一反应不是背过身遮挡自己的关键部位,而是胡乱用头发遮住肩膀,然后尖叫:“你怎么偷看女孩子洗澡登徒子啊啊啊啊啊——”
季沧海丝毫不为之所动,瞬间移到他面前,撩起他的头发,看清楚后声音瞬间冷如冰霜:“还学会瞒着我了?”
年渺想转过去,却被他抓着手臂根本动不了,手足无措地缩起身子,小声抗议:“你不要看了……”
可惜他的抗议毫无威胁力,反而像委屈。
左肩肩头上有两道血淋淋的新鲜伤痕,在白瓷似的娇嫩肌肤上分外显眼,触目惊心。
季沧海脸沉了下去:“谁干的?”
年渺干巴巴编故事:“我早上去寒雾林里,遇到了一种会打人的藤蔓,被抽了两下……”
季一粟撩起眼皮,盯住他的眼睛,清冷的目光和紧绷的脸看得他心里发怵,偏过头不敢与其对视。
雾气蒸腾,打湿了年渺长而密的睫毛,水汽汇聚成小小的水珠,随着眼眸低垂而缓缓滑落,像是一滴眼泪。
季一粟抬起手覆上对方的额头,轻而易举进入了他的记忆。
像是有了依靠的孩子,攒了一天的委屈终于有了发泄的地方,他再也忍不住,大颗眼泪滚滚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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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渺洗完澡换上新衣裳,肩头的伤已经被师兄治好,再无半点疼痛,舒服得动都不想动,乖乖坐在梳妆台前,等着师兄给他梳头。
季一粟将他的长发一下下梳顺,挽起一绺在头顶比划,对照着铜镜,熟练且利落地给他梳了个常见的双丫髻,只是别出心裁地在两侧编了细细的麻花辫,又在两个发髻前戴上跟衣裙同色的鹅黄花钿,顿时让简单的发髻灵动起来。
他放下梳子,和年渺一起端详镜中人。
他的手很普通,握着这乌泱泱的头发,竟然也被衬得精致起来。
美人连每根头发丝都是美的。
年渺害怕身体发育被人看出端倪,从小就不敢吃饭,睡也睡不安稳,长期营养不良使得他面黄肌瘦,看上去只是干巴巴小丫头一个,没有任何人会多瞧他一眼,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身体的发育,十六岁以后,他的五官逐渐长开,一天比一天明艳水灵,让人难以挪开眼。
然而对于他来说,长相出众并不是件好事,反而是个祸患。
好在他一直待在落霞峰上,身边皆是女弟子,又不敢与人来往,倒也没出过什么事,可是今天下午,他在来找师兄的路上,撞见了一个外来客,那人见到他便缠住他不放,言语调戏后欲行不轨之事,他吓得要死,拼命挣扎惹得对方恼羞成怒,在他逃跑时抓住他的肩膀,留下两道抓痕,恰好有几位前辈路过,他又用了张珍贵的隐遁符,才得以逃脱。
季一粟从妆奁中取出几对耳坠,换了三副,敲定下一对水滴样式的替他戴上,才漫不经心地开口:“我不发现,打算一辈子不说是吧?”
年渺被他碰到耳垂,觉得痒痒,忍不住想晃脑袋,闻言老老实实低下头,望着自己绞在一起的双手,小声嘟囔:“我以前在大典上见过他,是天武派掌门的大弟子,得罪不起的。不想给你找麻烦。”
他一个人心里堵就够了,何必再多一个人生闷气。况且师兄常年缠绵病榻,能带自己下山就已经是天大的恩赐,哪能再让他卷入这种纠葛之中呢?
他愁眉苦脸,想着那人若是找到掌门面前该如何是好,又觉得人家不知道他名字,尚且抱着最后一丝侥幸。
季一粟慢慢道:“你觉得你跑了,他能善罢甘休?难道以后不会更麻烦?”
年渺的头垂得更低了,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根本想不到这么多:“那怎么办啊……”
师兄突然紧紧捏住他的鼻子:“卖掉算了。”
年渺自知理亏,不敢反抗,直到憋得满脸通红,呼吸不上来,才抓住师兄的手一根根掰开手指解放自己,凄凄惨惨求饶。
“我会处理的。”季一粟替他整理好衣领,“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