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仙台上风声凛冽,向下望去,只见云雾渺茫。
姬瑶停下脚步,脚腕上的沉重镣铐拖曳过地面,发出沉闷声响。一身素白裙裳已为鲜血浸成赤红,高空呼啸的风声中,衣袂猎猎作响,她回头,那张脸是久不见天日的苍白。
姬瑶望向前方,诸天仙神浩浩荡荡自远处而来,其中许多,是她昔日殊为熟悉的面孔。
虽经三百年,故人容颜却是依旧。
这也不奇怪,对于寿命漫长的仙神而言,三百年不过弹指一瞬,实在算不得什么。
但于姬瑶而言,这三百年,已经是她的半生。
而在姬瑶被囚镇魔塔后的第三百年,仍忠于九幽氏的魔族残部终于设法破开镇魔塔禁制,救出了这位继承了先魔君血脉的帝女。
可惜就在镇魔塔禁制被破的瞬间,神族便已察觉,纵然魔族残部竭力阻拦,也不过拖延片刻。
姬瑶很清楚,她逃不了。
千年前那场大战后,魔君九幽氏一脉除姬瑶外尽皆陨落,魔族就此一蹶不振,只能向九霄神族俯首,任其驱使。
就算姬瑶逃去九幽魔域,所面临的只会是无穷无尽的追杀,天上地下,再无她容身之处。
所以姬瑶不曾逃往九幽魔域的方向,而是径直向三重天而来。
驻足于三重天堕仙台上,她回身,白裙染血,形影茕茕。
“姬瑶,擅出镇魔塔当受天诛,此时随我回返九霄请罪,方有一线生机。”诸天仙神之中,青年上前一步,相貌雍容,神情只见一片沉凝。
在他开口的瞬间,周围低低的议论声骤然停了下来。
虽然诸多仙神都认为,比起将其押回镇魔塔,不如将这不安分的魔族帝女枭首于此,岂不一劳永逸,但却并未有谁贸然开口提出反对之语。
神族少帝的话,自然不是谁都有资格驳斥的。
这九幽氏余孽私逃镇魔塔,便是当场诛杀也不为过,没想到少帝还愿留她一命。在诸多仙神看来,青年之举实在是莫大的恩德。
可惜姬瑶并不感激这位少帝的施恩。她不曾理会他的话,自顾自地张开掌心,一缕天光就此落入她手中,带来些微暖意。
镇魔塔三百年,她目之所及,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与冰冷。
原来才过了三百年么?
她怎么觉得那么长,长得好像那已经是她的余生。
姬瑶缓缓笑了起来。
天下生灵皆向往九霄神域,她却再也不想回到那里。
青年心中陡然升起不妙的预感,他袖中右手下意识收紧:“姬瑶——”
不等他将话说完,姬瑶已经张开双手,袍袖霎时被风灌满。
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任由身躯向后倒下。
目睹这一幕,在场仙神无不现出惊愕之色。
堕仙台是三重天惩戒罪仙之处,自此黜落者,向来是十死无生,最好的结局也不过躯壳湮灭,剩一寸微弱神魂苟延残喘。
姬瑶这么做,无疑是取死之道。
她疯了么?!
姬瑶没有疯,她如今再清醒不过,这是她为自己选的路。
从破出镇魔塔的那一刻,她便已经为自己选好了结局。
在一众或惊或怒的目光下,姬瑶的身体如飞鸟入渊,落入茫茫云雾。
也就是在刹那之间,灵力凝就的羽箭破空而过,发出尖锐啸响,刺耳异常。利箭没入姬瑶心口,剧痛袭来,她体内仙骨应声寸寸断裂。
“姬重明?!”神族少帝不可置信地看向身旁动手的青年。
姬重明神色间不见波澜,他缓缓收回手,神色如霜雪,双目只见一片冷然。
钧天姬氏的少主,从来杀伐果决,就算从前姬瑶曾在他身边跟随多年,也未曾让他在动手时有分毫动摇。
姬瑶而今姓氏,便来源于姬重明一族。
她长在姬氏,数百年间,常跟随姬重明左右。
但他最后送她的,是诛她性命的一箭。
这也是应当,天下间最不希望她逃离镇魔塔,最想要她性命的,便是姬氏。
姬瑶觉得好笑,其实她这一生,大约也只有可笑二字能形容。
“阿瑶——”
在姬瑶中箭之时,语气各异的呼喊响起,云雾模糊了上方面孔,让人什么也看不分明。
分明已至濒死之境,姬瑶中神色却未曾显露惧意。
她甚至还是笑着的。
镇魔塔三百年,于无尽黑暗中,她曾以术法窥见所谓天命。
属于姬瑶的天命,本该是作为九幽氏帝女被禁于镇魔塔,直至千年之后——
混乱灵气化作利刃在姬瑶身上留下无数伤口,即便是仙人之躯,也无法抵御此处猛烈罡风。
分明是痛极,她脸上笑意却始终未改。
去他的天命!
鲜血从姬瑶口中涌出,鸦青长发散乱,她笑得放肆,去他的紫微宫门徒,去他的魔族帝女——
天命要她永囚镇魔塔,她偏偏不要所谓的天命如愿!
剧痛之中,姬瑶的意识渐渐模糊,她阖上眼,身躯不断坠落。
往后,她不是什么紫微宫门徒,也不做什么魔族帝女。
血如雨下,周遭只剩下凛冽风声。
*
三重天下,东陆。
杏花里是上虞国樵县所属的一处村落,依山傍水,里中八十户以耕织为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向来太平安宁。
春日阳光正好,杏花里外,石桥横亘在两丈宽的水面,水声潺潺,澄明得可以看清河底被冲刷得圆润的鹅卵石。
河边不远处的草叶染上了血迹,循着血迹向前,只见少女倒在地面,裙裳已经被血染得看不清原本的颜色,身上更是有不计其数的伤口,处处深可见骨。
苍白面容为血污掩盖,她紧阖着双眼,日光下,气息微弱得几近于无。
“少爷,这儿有个人呢!”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自远处行来,小侍女声音软糯,着一身鹅黄衣裙,正是豆蔻年纪。
“她好像快死了。”那双杏眼眨了眨,小侍女又道。
被她唤作少爷的少年不过十六七年纪,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月白布衣,腰间佩玉色泽黯淡,看起来并不值什么钱。
听了侍女的话,景弈瞥了一眼远处生死不知的人,随即冷淡地收回目光:“这世上快死的人,太多了。”
语气毫无起伏。
说话间,他踏上石桥,没有再看那濒死的少女一眼。
闻言,侍女脸上现出两个小小梨涡,神态无邪:“少爷说得是呢。”
她蹦蹦跳跳地跟在少年身后,跟随在他身后走入杏花里中。
这世上快死的人那么多,也不少这一个,何况还是个没什么用的人。
脚步声远去,石桥周遭重归平静,只听得流水淙淙,许久都未见再有人来往。
日头渐渐偏斜,金乌西沉,黄昏时分,杏花里上方升起缕缕炊烟。
陈云起背着一捆柴自山上走下,少年肤色黝黑,嘴唇紧紧抿着,看上去木讷又寡言。
重伤的少女倒在他归家的必经之路上,少年在三丈外停住脚步,唇角抿得更紧。
杏花里少有外人前来,这少女身负重伤,又突兀出现在此,只怕背后牵扯不小。若不想卷入麻烦,最好的做法就是视而不见。
只是……
陈云起在原地犹豫片刻,终于还是上前,蹲身探了探少女鼻息。
虽然微弱,但的确还有所起伏。
伤得这样重,竟然还留了一口气?陈云起眼中闪过意外之色。
她还活着。
陈云起沉默地看着少女,她紧闭着双眼,鲜血污了大半张脸,让人暂时辨不清容颜,看上去年纪像在十四五间。
陈云起不喜欢麻烦,他清楚,自己不过是个凡人,一个什么都不会,只能靠砍柴勉强温饱的凡人,最好不要招惹上麻烦。
但……
他低头看着少女,忍不住想,如果吱吱还活着,现在也该是这个年纪了。
于是在犹豫之后,陈云起还是抬手将满身血污的少女抱起,踏上了石桥。
鲜血滴落,少女指尖几不可见地动了动。
纤长睫羽微颤,夕阳的余晖落入眼眸,她想,自己原来还没死啊。
哪怕为姬重明一箭毁去仙骨,堕仙台的罡风还是未能湮灭她的神魂。
只是这具躯壳已近强弩之末,为存得一息,不得不恢复幼时模样,羸弱不堪。
但不论如何,她还是活了下来。
混沌中,少女缓缓勾起了一抹笑,她阖上眼,意识再度归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