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子安被人敲晕抬走的时候,她还剩下一丝意识,知道被人捂了嘴巴,套了麻袋,捆了起来,只是神经被敲麻了,动弹不得。似乎魂魄已被敲出了体外,能体会到,却支配不了。
这是不是死亡的感觉?死了便再也不用过这流离逃亡的日子了吧!
可是,弟弟尚未成年,父亲遗下的手稿尚未印刷成书,这两件事是父亲去世前最后的托付。她还不能死,她这条命还有活下去的必要。
套头的麻袋被人粗暴的摘走,船头一个小灯泡在夜风中摇晃,晃得她头晕目眩,怎的竟在一艘离岸两三丈远的小破船里?
几个蒙着口巾、穿着粗布短褂的烂仔,背对着她站在船头,正朝着码头上一波人,摆起对峙的姿势。
小船在海上是乌黑一片,但码头岸上却是灯火通明,子安认出了站在岸边的钟良材和赵汝成,两人身后跟着几个钟家家仆,还有一班印度警卫。这是什么情况?
“钟大少,你此刻不在晚宴里招待贵客,怎的也跟咱们这班穷鬼跑到这野码头?”船头中央一个压低帽檐的人开了口:“大夜天,叫这些印度佬,他们不明是非,万一擦了枪走了火,莫不是要就此舍了你家妹子?兄弟们今晚扛包袱走道,扛的是软包袱,走的是二少爷的道。”
赵汝成刚从日本留学回来,尚听不懂这些黑话,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玲珑眼镜,凑到钟良材身边,小声问道:“大哥,那人说话是什么意思?”
钟良材也压低声音:“他们要见良璞,今晚只劫财,不劫命。”
赵汝成得知那人只是要钱,才算放下些紧张,忙对船上的人大声叫道:“船上的兄弟,你们要多少钱,千万莫伤了人。”
船头那人不理睬,只回道:“叫钟二少来接包袱!”
钟良材和身边一个较年长的印度警长低语了几句,只见那警长转身指挥着众警员列队撤退。如此,岸上只留了三五个钟家家仆。
钟良材把汝成拽到身后,嘱一个壮实家仆护送他到码头后手的避风塘廊下等候,这才对船上喊道:“船上的爷们,既是走老二的道,怎么也不打听好了,老二去乡下办事,今夜回不来,我替他给兄弟们送风可行?”
船头那人见岸上兵卫尽撤,只留下一个跛脚的钟良材和三四家仆,说话间更是硬气起来:“钟大少是个敞亮人,今日幸会!只是咱们各走各的道,明晚此时,叫二少爷再来接包袱便是!”
钟良材见这伙人就要劫了人逃去,岂能来去都任他们说了算,但语气上还是客气三分:“爷们,今天这包袱,我若非要接呢?”
船头那人手向后一招,潘子安被身旁一个烂仔拎绳揪起,扔到船头一条横梁上。这一摔,直将她撞在硬船板上,神经倒是被刺激清醒,她觉出浑身被捆扎的结实,骨头碎了一般疼,若不是口中塞着棉布,她当下早叫出声来。
钟良材初时还强装镇定,定睛细看才发现船上被绑住的竟是潘子安,反倒愤怒起来:“你们怎么敢?!”
船上那黑帽人似乎也察觉到他语气中的不同,但此刻船上较岸上更人多势众,便丝毫不惧:“若旁的人非要抢,照规矩,今晚就只有浸了水的硬包袱,扔下去!”
几个烂仔作势,便要将潘子安踢下水去。子安匍匐在狭窄的船梁上,本就坐卧不住,经不起这些烂仔的踢打,几乎就要被逼到了船边。
莫不是今晚真要淹死在这处野码头?从上海逃到重庆,从重庆逃到广州,从广州逃到香港,逃到哪里都是死路一条。潘子安闭了眼,罢了,老天既要收了她,岂是她想逃便逃的了?
钟良材:“慢着!爷们既是走的水路,可认识乔七?我若借乔七的风送一道,可行?”
黑帽人似是没料到钟大少搬出了乔七,思忖良久回道:“既是刮的乔老板的风,兄弟们自是心照!但今夜咱们包了钟家三小姐,明日只怕是要登了报纸,路费总要对得起,也不怕江湖上笑话一番。”
潘子安听到这里,才明白,原来这伙匪人误把自己认成了钟良玉!是啊,早该猜到,潘子安一介平民,哪里值得绑?要绑也必是绑一个富家小姐!可笑,死到临头,才发现为别人做了替死鬼!亏得一个时辰前,在晚宴后台还被钟良玉骂了一番,明日若知道是自己替了她赴死,她会不会更得意?
那钟家大少爷没认出吗?船上这么黑,他定是看不清,也以为自己是钟良玉?
钟良材之所以支退印警,为的就是避免再闹大,以免良玉第二日真被人登了小报,富家小姐被人绑了票,岂非留下一生的污点。既然船上的人是潘子安,自是没了舆论危机,这江面上天天死人,哪家小报闲的没事做,要来报他钟家一个小职员的死?
但他心底为什么这么愤怒?是气愤他们拿旁人冒充妹妹来诓骗钟家?还是气愤他们为了钱财随便什么人都抓?不,都不是,是因为他看不得眼前这条船。他这一生都见不得有人在船上行凶,他绝不允许小时候亲眼目睹的惨景再次上演一遍,现在他不是只会啼哭的幼童,他是钟家大少爷,他能改变这一切!
钟良材:“廊下那位就是新闻总署署长的大公子,他岂能报自己未婚妻的料,这桩事必见不了报,露不到明处。爷们只管拿了路费,走远便是,我钟家借了乔七的风,也必不再追。”
赵汝成远远瞧着水边一群人朝自己望过来,不晓得何事关系到自己,站起身欲上前,却被一旁的钟家家仆按下坐住。
船上那黑帽人颇满意,招招手,示意手下把潘子安拽起来。船向岸边靠了一丈,放下一片木板从船头顺到一处浅水中支起,把潘子安立在木板这头,只等见了钱,再放她下去。
黑帽人:“钟大少办事干净,兄弟们心照,八千现大洋走路,两千孝敬乔老板!”
钟良材:“票子可行?现大洋要搬,只怕耽误了。”
黑帽人:“这世道,票子管个屁事,兄弟们只认大洋,叫人搬来,等得起!”
钟良材不得不打发了一个家仆回荣华台搬大洋过来。荣华台在跑马地,离此处铜锣湾往返不过两三刻钟,这伙匪人倒的确是愿意等。只是此刻钟家人都在荣华台的慈善晚宴上,这么多现洋,只怕要惊动良璞,势必瞒不过了,好在绑的并不是良玉,估计他也闹不出大事来。
赵汝成本来近视,加上夜色,原看不清船上的人。直到潘子安被人架到了船头立起,他借着廊下的白炽灯才瞧清楚了,狐疑的问到身边的钟家家仆:“诶?我怎么瞧着那不是你们三小姐啊!”
一个时辰前,晚宴刚开始没多久,从天津赴港的京剧名旦岑先生刚唱罢一曲《昭君出塞》,得了满堂彩。钟老爷趁兴拉着女儿找到新闻总署赵署长,他们两个长辈早谈好了儿女亲事,这次难得赵家公子从日本学成归来,正好让两家年轻人彼此见上一面。
赵汝成文质彬彬,不喜名利,今夜愿意随父亲来这晚宴,本是听说了钟老爷的新姨太是大陆知名画家潘美珍,有意寻她做新报纸的插画师,这才硬着头皮来这场合。
他这一腔新闻抱负,与富家千金又志在演艺界的三小姐交谈起来,只觉得话不对题,非同道中人。但三小姐说潘画家原是她的私人绘画老师,她可以代他办成此事,只是稍后她还有应酬,便约了他一刻钟后两人去后园再细谈。
待他到了时间下楼去后园,在楼梯上远远看见一个女孩搭了件和三小姐同样的白色披风,站在园内候着,被几个烂仔敲晕蒙头抬走,他当然以为那被绑的就是钟良玉!他忙下去追,他怎跑的过那帮匪人,只找到地上一张条子,写着叫钟良璞带钱去铜锣湾野码头接三小姐。
他是新闻人,自是知道这种事不能在这场合大肆宣张,焦急回到大厅,寻不到钟二少爷,只见到了钟家大少爷正和几个生意人在交谈,早听说钟老爷退居幕后,钟府内外大事都由大少爷接手,这才把事情和条子告知了钟良材。
钟良材是何等人,处变不惊,瞒住一厅客人,暗地里叫了一小队印警,自己带上了几个熟悉的家仆,从容不迫的追到这来。赵汝成为着此事因自己而起,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也壮着胆子一路跟来。
只是现在才发现自己认错了人,只怕反倒因为外人连累了钟大少爷,忙急着往前去说清楚,却又被那家仆拦下。
那家仆自小跟着钟大少爷,自是知道该如何做事,将赵汝成重又按住坐下:“大少爷知道怎么做,你莫上去碍事!”
赵汝成细想,自己隔这么远都看清那姑娘不是三小姐,何况近处的钟良材,自己的确不必再去事后诸葛亮。
不久,远处马路坡道上奔下来三四个人,后面几位家仆打扮,人手一个箱子。最前头一个穿白西装黑衬衫黑皮鞋的青年人,胸前西装口袋里还别着一个扎眼的红缎锦布手绢,是刚从宴席上赶来的富贵公子哥打扮;但他寸头方正脸,阔胸高身,行动走路颇有点匪气。只见他带着几人在夜色里下坡翻梯,直奔码头跑来,口中喊道:“大哥!船上是哪一道的人?”
钟良材预料到,要提现大洋来,定会惊动良璞,也并不吃惊,回道:“水路么,该都是乔七道上的朋友。”
钟良璞不同于他的大哥,没经历过父兄白手起家的艰苦岁月,从小锦衣玉食,是名副其实的富家少爷。不爱念书,专爱溜猫逗狗,长大后在父兄荫蔽下,开张赌场和影院,经营有声有色,和三教九流无不认识,正是人生得意时。人还未到前,在坡上就先骂起来:“好个乔七,敢打钟家的主意,当我钟家的钱是白吃的!”
钟良材等他走近,才低声道:“今晚这事,乔七未必知道。”
钟良璞往船上打量一番,有些错愕,他在宴会上只听家仆传话,说大少爷让他回来取一万现大洋奔铜锣湾野码头赎人,他听这价钱,还以为是要捞什么重要人物的,这才亲自送过来。
可这是怎么回事,低声问道:“大哥,他们怎的绑了老头子的小翻译?一个小翻译都敢要价一万现大洋?”
钟良材今晚想要救下潘子安,必要给良璞一个说法,他早准备好了答案:“她是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