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有个别名叫作“墓地”。在这里,所有的秘密、隐私,将
永远消失,再不为人所知。在这里,你会知道你从此安全,你知道你
将不会再被谁评判,你所拥有的只不过是一片平静。这里有个相当不
错的本名,那名字有着大爱无疆和救死扶伤的好寓意;同时这里又有
个特别合适的别名。这里让人觉得坚强、执着、平和、隐忍,还有一
种怪异的舒服感。这就是凯蒂为来这里探望康斯坦斯而感到烦恼的原
因。这种烦恼,不仅是精神上的逆反情绪,凯蒂还感觉到来自胸口的
阵阵疼痛,确切来说是心痛。这种疼痛,从她打定不得不来这儿的念
头时开始,越走近这里,就越感觉严重。然后她意识到这不是梦,不
是个演习的警报,而是活生生的现实,那疼痛的感觉越发糟糕了。在
这里,生命不断地接受挑战,然后渐渐逝去,最终走向死亡。
凯蒂挣扎着走进私立医院,没有乘坐电梯,而是一步一步地向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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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爬去。她走得极其缓慢,任由过往的路人超越自己,即便是那些架着
助行器龟速移动的病人们,也抢先走到了前面去。凯蒂有些茫然,她在
有着一间间病房的楼道上徘徊,全然无视周围投来的疑问目光。她期待
有个人能拦住她说些什么,无论是谁,无论聊些什么内容。只要,只要
可以拖延进入康斯坦斯病房的时间,就好。
终于,她没法再这样无休止地拖延。眼前的四扇门围成一个半圆,
其中的三扇都打开着,里面的病人和访客一览无余。于是,甚至不用核
对房号,凯蒂已经知道她要探望的人的位置。谢天谢地,幸好那扇门关
着,她还可以做最后一刻的拖延。
凯蒂敲敲门,很轻很轻,轻得似乎有那么一点刻意。她大概只是
想做出一副探望的样子,希望康斯坦斯没有听到敲门声。这样,她便可
以轻松离去,毫无负罪感。因为,自己确实曾经来过了。不过在内心深
处,凯蒂知道这不理性、不现实,这是不对的。她心跳得厉害,脚下的
地板被鞋子踩得吱呀作响,医院里的味道让她感觉有些虚弱。令人作呕
的味道!一阵恶心涌上胸口,凯蒂不得不停下来稳定心神,连做几个深
呼吸。她在心里拼命地自我暗示,希望自己可以迅速冷静和淡定下来。
凯蒂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深深地吸气。这时候,眼前的门
开了。一名护士站在门边,和床上的康斯坦斯一起向凯蒂这边看过来,
一时间六目相对。凯蒂有些慌张地眨眨眼,又使劲眨了两下,才缓过神
来。自己这是什么反应?应该说点什么吧?可是,要说什么呢?凯蒂一
时失语。不能是玩笑的话,不能是客套的话,她竟然不知道要对眼前这
个已经认识十年的朋友说些什么。
Chapter 1 3
探望
“我不认识她,”康斯坦斯突然开口了,尽管在爱尔兰生活了30多
年,她的法国口音还是很明显。让凯蒂有点意外的是,病重的朋友声音依
然低沉有力、坚定自信,就像健康的人一样。“请保安马上带她离开。”
护士笑了,她似乎听出了康斯坦斯的伎俩。护士又把门拉开些,然
后回到康斯坦斯床边。
“我一会儿再来……”凯蒂艰难地说。她转过身,发现走廊上到处
是医疗器械,只好又转过身往回走,试图找到些日常的、非医院专属的
东西来转移注意力,让自己暂时忘记这是在医院、忘记四周萦绕的消毒
水味道,忘记等下要去面对的那个已经绝症晚期的朋友。
“我差不多搞定了,只需要再量下你的体温。”护士说着,把体温
计放进康斯坦斯的耳朵里。
“过来坐吧。”床上的病人发话了,并用眼睛示意了下床边的椅
子。
凯蒂慢慢地坐过去,她不敢直视康斯坦斯的眼睛。她知道这样很不
礼貌,却无法自控地转移目光,仿佛被魔力攫取了灵魂一样。
“我带了鲜花。”凯蒂环顾四周,想找个合适的地方把怀里的花束
放下来。
康斯坦斯不喜欢花。以往,有人以取悦、道歉或仅是装饰房间等理
由送花给她时,她总是简单粗暴地把花丢进花瓶里,任它们自生自灭。
尽管早就了解这些,凯蒂还是去买了花。实际上,买花用去的时间,也
是她拖延计划中的一个部分。
“哦亲爱的,”护士说道,“保安没告诉你病房里不能摆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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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好的,没问题,我这就去扔了它们。”凯蒂立马起身,一
副要逃跑的架势。
“给我吧。”护士说,“先帮你放到接待处,离开的时候记得拿走
带回家。这么漂亮的花束,可不能被浪费哟。”
“对了,我还带了蛋糕。”说着,凯蒂从包里拿出一个盒子。
护士和康斯坦斯对视了一下,有些无奈。
“不会吧,蛋糕也不行?”
“医院的厨师长建议病人食用他亲自烹饪的食物。”
凯蒂摊开手,乖乖地把“违禁品”递给护士。
“这些也记得带回家。”护士一边笑一边查看体温计上的读数,
“健康。”然后依然微笑地看着康斯坦斯。离开病房前,她和康斯坦斯
对视了一下,彼此表情复杂。虽然刚刚是简单地脱口而出“健康”二
字,但大家都知道,康斯坦斯并不健康,她正在被病魔吞噬。新长出的
头发分布很不规则,斑纹样的一块块贴在头皮上,肥大病号服边缘露出
的锁骨突起,双臂上缠满各种仪器电线和注射导管。
“真庆幸没告诉她我包里还有可卡因。”看着护士关门离去,凯蒂
开口道,“我知道你不喜欢花,但是我有点不知所措。本来想给你带金
色指甲油、香薰还有镜子的,那些你应该很感兴趣吧?”
“那怎么没带?”说话的时候,康斯坦斯蓝色的眼眸依然精神,闪
着跳跃的光芒。甚至当凯蒂专注地看向她眼睛时,几乎能忘记面前是个
奄奄一息的重病号。当然,只是几乎而已。
“因为……我意识到这并不有趣。”
Chapter 1 5
探望
“那样的话,我肯定会开心的。”
“那……我下次带过来。”
“到那会儿可就没意思了,你都已经告诉我要带什么了!亲爱的……”
康斯坦斯伸出手,紧紧地拉住凯蒂。凯蒂真不忍低头去看朋友的手,它
是那么的瘦削、苍白、无力。“见到你,真好。”
“我应该早点过来。”
“等你等得花儿都谢了。”
“交通太堵……”玩笑话才刚出口,凯蒂就闭上了嘴。她可是拖延
了整整一个月才来的啊。
病房里一阵沉默。凯蒂觉得,她应该解释下为什么自己一直都没过
来探望。
“我讨厌医院。”
“嗯,知道。医院恐惧症。”
“什么?”
“一种病的名字,症状是害怕医院。”
“还有这么一种毛病?”
“这世上什么毛病都有。我连续两周没排便了,医生说这个叫‘盆
底失弛缓综合症’。”
“我得把这个写下来。”凯蒂嘟囔着,思绪开始神游。
“可别。我的直肠罢工这件事,只有你、我、鲍伯和帮我做检查的
漂亮医生四个人知道。”
“我是说,写关于医院恐惧症的东西。肯定是个吸引眼球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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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讲?”
“想象一下,有个人病得很重,却没法住院。”
“可以在家治疗啊。没啥大不了的。”
“如果是待产的孕妇呢?一个大肚子的女人,在街上踱来踱去,就
是没勇气推开医院的门……”
“可以在救护车或者家里甚至是在街上分娩,”康斯坦斯耸耸肩,
“我曾做过一个科索沃难民女人生产的报道。所有的事都是那女人自己
搞定的,那还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呢。孩子出生两周后,她们才被人发
现,母子健康。还有,非洲妇女在农田里分娩,孩子降生后母亲就继续
去干农活了;部落妇女用跳舞的方式生产……西方社会对女人生孩子这
事儿的理解有些偏差,以前我写过评论文章的。”康斯坦斯说着,有些
轻蔑地抖抖手,尽管她自己并没有生过孩子。
“那么,如果是一个医生,没办法去上班……”凯蒂还在拓展思路。
“不合理。那样他没法拿到从医执照。”
凯蒂笑了:“谢谢你的直率,还和以前一样。”然后,她收起笑
容,低头盯住握着她手的康斯坦斯的手。“如果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她
最好的朋友生病住院,她却没法去看望……”
“可是你来了,现在就在这儿。真高兴能看到你。”
凯蒂吞了下口水:“你没告诉我你知道那事儿。”
“知道什么?”
“你懂的。”
“我不确定你是不是愿意跟我聊它。”
Chapter 1 7
探望
“其实……不想。”
“喔。”
两个人沉默了。
“我要被那些无处不在的报纸、电台搞疯了。”
“我没看报纸。”
凯蒂假装没看到窗台上堆的厚厚的一沓报纸。“这一周里,不管我去
哪儿,每个人都在看我,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好像我是个风云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