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书生:拙书生礼斗登高第
又团圆:裴节女完节全夫
平子芳:都家郎女妆奸妇
耿氏女:男扮寻夫
胜千金:一碗饭报德胜千金
厚德报:张昌伯厚德免奇冤
拙书生
拙书生礼斗登高第
尽说多才侬第一,第一多才,却是终身疾。
作赋吟诗俱不必,何如守拙存诚实。恰怪今人无见识,文理粗通,自道生花笔。那见功名唾手拾,矜骄便没三分值。
右调《蝶恋花》
天下最易动人钦服的是那才子二字,殊不知最易惹人妒忌的也是那才子二字。这为什么缘故?要晓得才有两等,有大才,有小才。那大才除却圣贤,没人敢及。如今只不过有几个小才的人,却自己认做了一个大才。那些有耳无目的,也道他是天下第一个才子,他便全无忌惮把那才子的身分使出来。倘遇着拙的,或者受他笼络了;若遇着不相上下的,不惟不肯受他笼络,还要笼络他起来。这个还是小事。万一两不相容,这个争强,那个夸胜,免不得别生计较,安排网罗,侭有家**亡的。
这等看起来,那才字竟是起祸的根脚,送命的病源。常记古人说得好:“恃才妄作,所以取祸。”怎么世上的人再不肯把这八个字体贴一番。假如有十分才的,藏了五分的作用,有五分才的藏了四分的作用,把那骄人的念头,**的情怀,一一收拾起来,那见得便不是个才子。即看古人,那虚心的,便受了许多用;那弄聪明的,便受了许多累。可笑今世略做得几句歪诗,便道是个才子。终不然圣人说个才难二字,古时竟没一个吟诗作赋的人么?在下这段说话,看官不要认做小说的引子,直是进学问保身家的劝世明言。看官若不信时,听在下细细讲出一段故事来,便见得才是不足恃的,不要十分看重了。
话说明朝景泰年间,山东兖州府有一个秀才,姓吕名辉,表字彩生,年纪六旬左右。妻室卞氏,早已亡过。单生一子,取名文栋,表字云奇,年方十四岁。论他丰姿,虽不比潘安、卫筁,还在清秀一边;独有资性,却是愚钝不过。莫说作文不能够成篇,若念起书来,也有许多期期艾艾的光景。彩生因是晚年所得,珍爱非常,把他附在一个邻馆读书。
那馆中有两个同窗,一个大文栋两岁,名唤曾杰,一个小文栋两岁,名唤曾修,是个同胞兄弟。父亲曾士彦,与彩生最相契的朋友,彩生知曾氏兄弟好学不倦,要文栋去做个切磋琢磨的良友。谁知甚不相得。这是什么缘故?原来曾杰却是个才子,那曾修又是个神童,不消说举业精工,就是诗词歌赋,件件皆妙,只因自己聪明,再不肯轻易与人相处。他道”我们这样才情,就是颜回子贡,也不肯多让,怎么如今那些卑卑不足数的,要与我们做起朋友来?只是来者不拒,便是我的度量宽宏了。”更有一件,最喜戏谑。总是先生,也要让他三分,那文栋不消说是他们取乐的东西了。文栋识时达务,并不作声。
一日先生不在,偶然到间壁三元阁游玩,只见壁上粘着一张斗斋图,图上刻着斗母心咒,下面注云:“不时念之,求聪明得聪明,求富贵得富贵。”文栋腹中,虽是有限,料想这几个字还解说得出。当下见了,十分得意。那富贵二字,到是缓着,聪明二字,却是目前的急务,怎好当面错过。忙去寻个道士,取讨图式,又叫他教会心咒。
遂到家向父亲说了,请(了画师)绘起一尊斗母,朝斗焚香礼拜。如(缺七个字)然有些应验。虽不能胸罗锦绣,那记诵之功却颇来得。
其年正是科举的年分,宗师发牌考试童生。彩生初叫文栋应应故事,早已不肯高标了。独曾氏兄弟,双双得意。文栋却也有些志气,恐被曾氏兄弟笑话,不肯再到馆中,止在自己家里发愤读书。过了一年,渐渐笔底有些活动,可以成篇。恰考期将近,彩生又叫他去应试。这番不敢浪战,府县里俱用个小小分上,便也搭上一名宗师。宗师那里虽不是个长鎗手,万一图个侥幸,也未可知。忙忙的买了进场糕果之类。那包糕纸上,却是抄写的一篇文字。文栋看去,圈得甚是热闹。他也不管好歹,暗暗的记在心上。到明日进场,那第一题恰好就是包糕纸上的题目。他便不劳费心,一笔挥就。那第二题,又是平日读过几篇文字的,也就东凑西补,竟做了倚马之才,不消过午,交卷上去。宗师看见,遂叫取来面阅,大加赞赏。以后众人陆续交卷,候齐一牌,出院归家。把此话述与父亲知道,十分欢喜。又过了四、五日发案出来,果然取在第五名。到谒圣这日,那些备酒拜客一应事体,俱不必细述。
且说曾家弟兄知道文栋进学,心中甚是疑惑。曾杰道:“不信吕家儿子学问这样好了,想必是夤缘来的。”曾修道:“明日且拉几个朋友,叫他面会,其胸中有无,便可瞭然。”
曾杰道:“此言有理。”遂写帖订期,明日面课。谁知文栋却有个藏拙之法,因立出三件主意来。那三件,第一件就是:不与文社他道:“文社虽是以文会友,极正经的事,然而终究是有损无益。假如几个朋友相聚一堂,闲谈戏笑的时节多,吟哦动笔的时节少。纵使做得一两篇文字,不过是应故事而已,到不如窗下息心静虑,还有些奇思幻想。这个尚算是完篇极好的了,更有不完篇的,鬼混终日,到散场时候,却道容明日补来,依旧窗下去抄撮哄人。又有一件,朋友本来是互相参考,是非得失务要大家指点出来,独有一辈刻薄的人,面前极口赞扬,背后又换了一副口舌,竟做笑柄传播。依我看起来,那些朋友互相饮啖一日,名为文社,其实是个酒会。何苦费了钱财,买人的轻保因此立意不与文社。”那第二件,却是:不拜门生他道:“拜门生是个挂名读书的勾当。若真正读书的,却也不消。怎么是挂名读书的勾当?只因自己学问荒疏,惟恐考试出丑,要借公书揭帖做个护身灵符。偶然钻刺,考在前列,便好做个名士模样。还有一等好事的,打听人家有些词讼,便去揽与老师讲个分上,他就做个居间,得些抽头谢仪,以为养身之法。就是那做老师的收门生,也未必是一概相待。倘然收个富门生,平日奉承周到,或者还肯用个名帖,印个图记,到那里荐扬一番。若遇穷门生,平日没有交际,凭你真正才同子建,总不在他心上,可不是有名无实的事,因此也不拜门生。”
那第三件,却是:
不应小试
那不应小试又是为何?他道:“观风季考,总是套子,那有真正怜才的意思!况考试未定日期,这些乡绅的书帖已是挨挤不开。及至发案,少不得照依书帖,胡乱填(去),那有学问的,未必列在前面。况我腹中又极是平常,怎夺得人过,越见得本事低。伴人过世了,到不如不去,也还藏拙些。因此又不应小试。”他有这三个主意,一切外事不管,只是自己用功而已。有一首《勉学诗》为证:
夜半邻家织未休,梦回明月照床头。
披衣更起挑灯读,莫使男儿让女流。
且说曾杰弟兄,见他不肯来,只得央别个朋友去拉他。
他便把三件的短处,虽不敢尽说,却也微露其意。那朋友见他立意不肯,遂别去,述与曾氏弟兄知道。曾杰便大怒道:“这样不堪抬举的,你自己做不出文字,不来也罢,怎么背后谈人是非!”原来曾杰弟兄,这三件事是极喜做的,只为自己是个才子,要与人较量长短的意思。当下文栋这几句,也是大概论的,曾杰认做讥诮他,便要寻事与他计较。遂细细打听,知道抄写文字的缘故,连忙报与学师。
大凡人家子弟进学之后,就要备贽仪相见学师。那贽仪多寡,却有规则,分为五等。那五等,却是:超户上户中户下户贫户那超上二户,不消说要用几十两银子,就是中下两户,也要费几金。只有贫户,不惟没有使费,还要向库上领着几两银子,名为助贫。这通是要学役报的。文栋家事本是平常,那下等户却是可以报得的。彩生要便宜,竟报在贫户里。那助贫银子,虽然尚未到手,眼见得学师的贽仪,已做了乌有先生。那学师正要缉探文栋的家事,忽听曾杰之言,十分中意。等曾杰别过,忙唤学役,道:“吕文栋却是大富之家,场里文字也是买人代笔的。你这大胆奴才得他多少银子,却来朦胧我?”责骂一场,遂叫他立刻拘来,当面作文。若有推托,就要参到宗师那里去。
那学役忙到吕家,与文栋相见,把此话一一述与他知道。
文栋大惊,与父亲商议。已知学师要贽仪的话头,只是不好搪突。遂再三央及学役,求他在学师面前婉转致意:“秀才作文,也不是什么奇事,只求略宽几日,就当面会课,尽自不妨。总望老丈周旋了。待事完之后,我自重重相谢就是。”那学役无可奈何,只得回复学师。学师大怒,明日又差人去拘唤。文栋推脱不得,勉强随去。是日出了三个题目,文栋只做得一篇文字,却又不成个片段。学师看见,知曾杰的话一些不差,便要做角文(书),参与宗师。
到亏学役再三解劝,方息了这个念头,只是要报在超户里边才祝彩生思想,料来货不正路,必然强不到底的,只得变卖家伙,向亲友抵借,完这一件事体。那些杂费,比着众人报超户的,反多一倍,方得了事。
谁知事便完了,彩生为这恶气,又急了一急,生起病来。
不上几日,竟凑了令郎之趣,已是丁忧。文栋大哭一场,买办棺木,开丧断七。忙过月余,这边才得完局,那边讨债的又是接踵而至。他们见彩生已死,惟恐淹在后边,没处取讨,因此急急催促。文栋受逼不过,只得把棺木权厝祖茔,卖了住房,清还众人,自己到三元阁借祝一日,在阁上读书,正读得有兴,忽见一人身穿阔服,走来和文栋相见。叙罢姓名,又仔细看了一回,竟自作别。
原来那人姓卜名升,表字君辅,是本地一个富翁。他有一个哥哥,名唤卜昊,已是去世两年,遗下一个女儿,小字淑仪。
临终的时节,托在卜升,要择个快婿,以配此女。
那卜升善于风鉴,凭着这双铜睛铁眼,做个的当媒人。是时,偶到三元阁烧香,看见文栋,知道不是落寞之人品,便十分中意,就托道士,要他撮合。道士领命,随将此意向文栋说知。文栋辞道:“极承美意,但我在丧中,此事不好行得。况且囊中乏钞,无物可聘。即烦老师为我道达。”谁知卜升的意思,甚是不然,道:“虽是丧中,只要聘定,我侄女年纪尚小,还可待得一两年。等他服满之后成亲,极是得宜的了。若说无物可聘,一发不消虑得。一应使费,都是我出,一毫不消费心。”
道士听罢,却把此言再三劝文栋成就。文栋也不敢过辞,惟恐推脱,没有这般好主顾,便自应承。那卜升见说允诺,随即择日行聘,不题。
且说卜昊就是曾杰的姑夫,知表妹是卜升做主,定下文栋,急把文栋的短处,去诉与姑娘知道。那姑娘听得,竟与卜升大闹起来,道:“你哥哥怎样托你,你却寻个穷人来搪塞。你道我是个寡妇好欺负的么?”卜升道:“嫂嫂,你不要疑心坏了。
我为侄女十分在意。难道自家骨肉,到要他不好?那吕生眼前虽穷,人品尽好,决有功名之分,不是终身落寞的。我这双眼睛断不看错。”曾氏道:“你的话越颠倒了。那吕家儿子,有名是个蠢东西。你说功名两字,天下若有不要做文字的举人进士,半空里有顶纱帽挂将下来,只要把头接上去,或者轮着他了。总使这等,还恐他没福消受哩!你自夸眼睛看得准,怎么再不见有个举人进士,是你相过来的?你这话就哄三岁的孩子,也哄不过。在我跟前捣鬼做什么!如今我总不愿举人进士做女婿,须怪我得。”卜升受闹不过,只得道:“嫂嫂,何须闹得。
待我退了,另择个人家就是。”曾氏听了此言,方才住口。
卜升思想:“我起先再三情愿,如今怎好改得。除非目下不要说起,日后竟把我的女儿配他罢!”原来卜升也有个女儿,小字琼枝,与淑仪同年,只小得两月。其姿容态度,女工针指,淑仪是万不及一的。卜升正要择个佳婿,因记哥哥嘱咐,欲先完侄女之事,然后轮到自己。谁想嫂嫂不愿,正凑他的便了。
当下卜升只得又择个富家,替侄女完姻。不料那家为了官事,费得一空,已是穷到极处,就(是)岳母的私蓄,也渐渐弄去大半。后来无处说骗,思量本地不好居住,逃到别府,求乞度日。此是后话。
正是:
昔年事事话风流,肯信莲花唱未休。
独是豪华心不死,梦中犹到旧门楼。
且说文栋,倏忽过了三年,已是服满,便该应试了。
适值科举的年时,免不得又要图个侥幸,只是包糕纸上今番没有文字,却要句句出自己裁,早是稳稳的无望。独有曾杰弟兄,依旧双双前列。文栋甚是气闷。他的意思,没科举到是安分守己,也不指望举人进士,也不以为意。惟恐遇着岁考,把个前程做了完璧归赵。那时不惟被人耻笑,可惜一个家事为这秀才已弄得干净,况父亲的性命又送在里头,倘或赔了夫人又折兵,这个怎处?心上正是忧愁未了,忽见道士同着卜升走来,文栋遂上前相见。那卜升知道没科举,便安慰两句。又道:“足下可有兴考遗才么?”文栋道:“正科举尚且艰难,何况遗才,一发是海中摸针了。”卜升道:“读书人莫要惰了志气。你若这等畏缩,怎得个出头日子?你还去考,我与你央个分上,必然取出来的。”文栋本无此意,见卜升说话谆谆,便道:“极承指教,怎敢违命。”卜升又劝勉几句,一同道士出来,遂去打点寻分上的事,癩候考期了。那文栋也便发愤读书。
到了考试这日,竭尽心力,做完文字,出场到寓,静听好音。这番果然不虚所望,炔上)一名。文栋大喜,知是卜升的缘故,遂央道士去致谢一番。原来卜升的意思,一来得阿坦有个进步,女儿便终身有靠;二来要在尊嫂面前好夸眼力高强,应了不落寞的说话。因此,望中的念头,文栋只有五分,卜升到有十二分。随又取出三、二十两银子,托道士送与文栋为进场盘缠使费。文栋十分感激,因自想道:“我虽是他侄婿,却怎么这等周到?我晓得都是岳母教他送的,终不然做叔翁的肯如此用心么?”再不晓得其中缘故。
当下即便收拾起身,来到省中,寻个寓所。一眼瞧去,那贡院间壁有个道院。文栋道:“到是道院幽雅些,况我又没个仆从,连饭也吃了他的,一总送他几两银子罢!”遂走进去。
恰好有个道士看见。施礼已毕,文栋就把要租寓的意思说了。
那道士道:“小房俱有相公们住着,惟恐不便。只有斗母阁上,尚空一间在那里。”文栋听说斗母阁,先是喜欢,朝夕拜祷,有许多便当。遂叫他引去一看,十分中意。把行李搬上去,又将寄膳之意说知。道士也自应承。从此在内读书,颇觉自适。
一日,出来朝礼斗母,只见有两人走来,劈面相见,各吃一惊。这两人不是别个,就是曾杰、曾修。他的寓所也在斗母阁上,怎么两日不曾看见?这有个缘故。那斗母阁有五间,中三间供着斗母,东西两间却是把板隔断,望不见的。文栋又是闭户默坐,不十分出来。曾杰弟兄又是时常访友,不十分在寓。
以此连日不相闻问。当下相见,虽是大说几句寒温套话,却是各有一个意思。在文栋知道先前这些事体,俱是曾杰做的首尾,因畏他是个奸险人,不敢发作。在曾杰不惟欺他无用人物,未免良心发现,也有些腼腆。故此淡淡相叙,不甚密切。
自后,文栋每出朝斗,曾杰即便窃听,惟恐有诅咒他的言语。谁知文栋祷告不过是保佑弟子场中得意,预示题目这几句,更无别说。曾杰道:“左右如此,我且耍那蠢物一耍。”竟私下拟了题目并策论表判之类,写得端端正正,压在斗母面前炉下。自己十分快活,道是取乐他的妙法。恰遇文栋又来朝斗,看见炉下纸角,取出一看,却是预拟场中的题目,心中惊喜相半。其惊的意思,只道斗母在梦中相示,不想明白写出,这样灵感,那得不起人敬重;其喜的意思,道是场中有神道相助,举人稳稳的捏在手中了。遂手舞足蹈的到窗下寻些底本,挪凑停当,细细读熟,一字不敢遗落,只有曾杰暗暗笑他罢了。此话不题。
单说试期已到,那些有科举的秀才,纷纷进场,各逞英雄,思量鏖战。少顷,传散题目。不道文栋又遇着包糕纸,与曾杰所拟的一字不错,便满怀得意,一笔挥就。那曾杰到吃了一呆:“我无心戏他,谁想到作成他的机会。”幸亏曾杰是个才子,虽是不曾打点,也不在心上。做完文字,自己看了一遍,便道:“我今科必中解元,决无他虑的。”交卷出场,“甚是得意。
回到寓所,只见曾修也出来了。问他的文字,曾修便念与哥哥听。曾杰道:“我道今年解元,必定是我了,那晓得又被你夺去。”自此三场之后,曾杰、曾修各怀着解元二字,竟住在官所,癩候捷音,只有吕文栋依旧回到三元阁去。因有题目这段事情,口中虽说轮不到我,心上却也做七八分的指望。
过了几日,放出榜来,第一名解元竟是吕文栋。那些报捷的挤到三元阁上讨赏,文栋到没个主意。适值卜升知道,连忙过来,招驾过去,连文栋也请他到家住下。一切事体,俱是卜升支持,不费文栋一毫的心。文栋忙忙的拜房师,见座师,祭祖拜客,甚是有兴。此事且搁过,无暇细述。
再说曾杰、曾修这样好文字,为何到在孙山之外。原来房师中意曾杰的卷子,立意要中他解元;不料又有一个房师中意曾修的卷子,也立意要中他解元,互相争论,竟口角起来。别房的房师知道,忙过来问其缘故。遂取这两个卷子细阅,真的不相上下,定不得第一第二的。况且是个同经,一个取了第一,少不得那个要取在第六了,因此两不甘服。那个房师道:“二位年兄,本是同僚好友,怎么为着两个门生致伤和气。取了那个,这位年兄不服;取了这个,那位年兄不服。依我愚见,这两生具如此美才,那怕不登高第,就暂屈一科,也是不妨,不若放过,另取一卷罢!”遂向众卷内另抽一卷,揭开看去,也自尽可做得解元的。那两个房师也便消释,竟将这卷中了第一。
及拆起号来,却是吕文栋。后人有诗讥诮曾杰,道:为人切莫恃多才,也得天公照顾来。
多少心机无用处,总成别友似神差。
当下曾杰、曾修见自己不中,闷闷的归家。更自一件,自己不中,到也罢了,只有文栋,向来看不上眼的,如何到中了解元,可不是试官没眼么?且又懊侮自己不是,这几个题目,为什么自己不打点一番,却送与别人受用。未免日日忧郁,竟成隔气的症候。曾修再三相劝,也只好在耳边过去,怎能解得心上的事来。勉强调治,才觉轻可。
及至挨到下科,不料父亲曾士彦又不愿做封君,另投在别人家做公子去了。曾杰弟兄大哭一常只得向学中报了丁忧,少不得又要迟上三年。那曾杰一来功名心急,二来为父丧,终日哭泣,忽然旧病复发,医治不好。可惜锦心绣肠,变个(陈)腐老儒。只有曾修后来依旧中解元,会试不第,遂选了无锡知县。到底为着恃才二字,得罪上司,被上司参劾,罢职而归。
此是二曾的结局了。
如今且说吕文栋上京会试,寻了寓所安顿。那寓所间壁已先有一人在内,也是来会试的。文栋道是同志,思量与他做个朋友。不料那人再不在寓的,也不见他念一句书。日日归来,便听得他喜笑的声音。文栋不知什么缘故,未免钻穴相窥起来。
只见他对着一个笔孔,在那里笑,却又把来藏在一个皮匣内,再不肯轻易放在桌上。原来那人姓纪名钟,徽州人,与会场的房师是个亲戚。那房师平昔受了纪钟的恩惠,许他中个进士相报,因此与他几个字眼。纪钟把来放在笔孔内,心中十分得意,渐渐露出小器易盈的光景。当下文栋看见,一心猜去,必是会场的关节。
思量要窃他的,却没个机会。又自转道:“且慢慢的算计,或者可以到手。”遂候那纪钟出去,便过来与那守寓的小厮闲话。有时叫到自己这边来,把些东西与他吃;有时送他几个钱。
看看相熟了,然后问他道:“你家相公时常好笑,这是什么意思?”那小厮道:“我也不知。但见相公时常对着笔孔,便要笑将起来。”文栋道:“这个笔孔带在身边的,还是藏在那里的?”小厮道:“相公恐怕遗失,被人瞧见,不带去的,只藏在一个皮匣内。”文栋道:“你去把我一看。有什么好笑的话,待我学了,也说一个与你听,可好么?”小厮道:“皮匣是锁的,钥匙相公又带去,却是取不得。”文栋道:“待我过去看看何如?”遂同了小厮,走去看了锁之大小,然后寻个捵子搠开。取出一看,见里面有一条小纸,上写着三个大字在第一行,余无别话。文栋记了,原处放好,锁着,对小厮道:“我道是个好看的,原来没有什么。你家相公回来,不要说起。”小厮应允。
如此又过月余,场期已近,文栋即忙收拾进常照依笔孔上,如法做去,果然有些灵验,已高高的填上一名进士。但纪钟又是怎的?只因试官见了文栋的卷子,道已合式,必然无疑了。不料纪钟的卷子,题目上有一个错字,监场的早已将他高标出来。那试官再解说不出文栋的缘故,只道纪钟转做人情的。
及问纪钟,又毫不相干。况此句话,又说不出的,不好问得文栋,竟做个朦胧过去罢了。文栋到白白的中个进士。又殿试二甲,选了部属。他就出个疏,告假归娶。圣旨准奏,钦假还乡,娶后补官。
一路甚是风光。到了卜升家中,俱请出来拜见。遂央道士说知钦假归娶之意,卜升也就择吉成亲。当夜卜升夫妇受礼已毕,更无别人相见。文栋想道:“我那岳母,怎么不见?决因寡妇,不便出来,故叫叔翁夫妇受礼了。若到三朝,必然看见的。”及至满月,也不见影,心上疑惑,问那琼枝,却又含糊不应,正不知怎的缘故。
一日,出去拜客,看见一个命馆,招牌写着“铁口最准”四字。文栋一时高兴,便把八字与他推算。那先生道:“这定是发过,老先生的尊造,不要寻常看过了。但少年必然刑克父母,到二十岁上,方有际遇。交三十五、六,便历仕显宦,得圣上恩宠。寿原也到古稀之外。”文栋见他讲得有些相对,又把夫人的八字与他一推。那先生又细细的看去,说道:“这个不要怪我胡言,是个至苦至穷的八字,只恐还要到求吃的地位。”
文栋口虽不语,心上有些怫然,道:“通是江湖套子,一些不准的。怎么我做了官,夫人到要求吃起来?”及归家说与夫人知道,夫人笑了一声道:“这个果然不是我的八字。”文栋吃惊道:“怎么不是夫人的!难道初行聘之时,另有替身不成?”
夫人道:“这是我家姐姐的。我虽与同年,却是某年某日某时生的。”文栋道:“这又解说不出了。既是令姐,如何又是同年?怎么与我成亲的,却是夫人,又不是令姐?”那夫人道:“这不是我家的姐姐,是伯母那里的姐姐。”因把其中缘故,并如今流落的话头,细细说了一遍。文栋道:“原来如此,怪道令尊如此用心。我还道是你令伯母的意思,一向错认了叔翁,谁知却是岳丈。今日方才把个大梦醒了。只是你家姐姐流落在外,怎么不寻了回来?我忝在至亲,岂有坐视之理。”随即唤两个人,叫他四面寻访。后来寻到家里,亏了文栋,扶持他起来,将就过得日子。那曾氏深悔不听叔叔,致有出乖露丑这些事体,又感激文栋肯用亲情,日日祝颂不了。
且说文栋又将真八字与先生推算。那先生写了命限,排列五星,说道,“这才是夫人的命,与前日看的大不相同。”文栋方信这八个字竟是个圈子,凭你上智下愚,穷通寿夭,俱跳不出的。每每劝人安分守己,不要妄作妄为。又叫人敬重斗母,吃些斗斋,以免罪愆。
我这回小说,不是说才子不好,是说不存善心,便无好结局了。即看曾杰因一点妒心,害了文栋,不惟自己一个解元,移在文栋身上,连这性命也早早缴还阎府。有人说道:“曾杰既拟得这几个题出,倘然自己打点一番,或者依旧中了。”殊不知曾杰的文字未尝不好。这几个题目,直是天使其然,照顾文栋的。故我不谓之人拟,竟谓之天拟也可。又有一说,不是文栋朝礼斗母,曾杰也不起戏谑的念头。总有这个念头,也未必做出,这个直是文栋心上拟出来的。故我又不谓之天拟,竟谓之(下缺)又团圆裴节女完节全夫诗曰:村媪提携六岁儿,卖向吾庐得谷四斛半。
我前问媪:“卖儿何所为?”媪方致词再三叹。
“夫老卧病盲双目,朝暮死生未可卜。
近村五亩只薄田,环堵两间惟破屋。
大儿十四能把犁,田少利微饭不足。
去冬磋跎负官税,官卒打门相逼促。
豪门称贷始能了,回头生理转局缩。
中男九岁识牛羊,雇与东邻办刍牧。
豪门索钱如索命,病夫呻吟苦枵腹。
以此相顾无奈何,提携幼子来换谷。
此谷半准豪门钱,半与病夫作餤粥。”
村媪词终便欲去,儿就牵衣呼母哭。
媪心戚戚复为留,夜假空床共儿宿。
曙鼓冬冬鸡乱叫,媪起徬徨视儿儿睡熟,吞声饮泣出城走,得谷且为赡穷鞠。
儿醒呼母不得见,绕屋长号更踯躅。
观者为洒泪,闻者为颦蹙。
吁嗟!猛虎不食儿,更见老牛能舐犊。
胡为弃掷掌上珠,等闲割此心头肉。
君不见,富人田多气益横,不惜货财买僮仆。
一朝叱咤嗔怒生,鞭血淋漓宁有情。
岂知骨肉本同胞,人儿我儿何异形。
呜呼!安得四海九州同一春,无复鬻女卖男人。
这首诗词,叫做《卖儿行》,是一个才子王九思所作。那王九思,表字敬夫,讄县人,中弘治丙辰进士,官至翰林检讨。
正德年间,刘瑾乱政,翰林俱调部属,敬夫却做了吏部文选司。
后来刘瑾死了,降做寿州府同知,他便不愿为官,随即致仕。
一日,闲坐家中,只见一惯在他家走动的张媒婆,同一老媪,领一小孩子,后边又随着两三个人,走进来。敬夫看见,便道:“为何多时不见你来,这几个是甚么人?”张媒婆道:“两日没得工夫,不曾来望得。”因举手指那老媪,道:“今日特为他的事,来相恳老爷。他是本地村上人,这小孩子是他的儿子,要托老身卖与人家。老身思量别家不是养人的去处,须是老爷这里,还觉放心些。
万望老爷方便他们,也是阴德。”敬夫便问:“孩子几岁了,为甚么要卖起来?”那老媪道:“老爷在上,我丈夫叫做邬奉萱。祖遗五亩薄田,向来自种自收。不幸前年生下一场大病,双目失明,竟做了一个瘫子,起床不得。去年勉强唤大儿耕种,谁想他年纪小,不知世务,田已荒了。
虽然收得几石谷子,还官粮也不够,只得到人家借来完纳。
不料欠下的私债,比着官粮到狠几倍,日日催逼。出于无奈,因此把这六岁的孩子来换些米去。一则清完这项债务,二则与丈夫苟延性命。”说罢,呜呜的哭起来。敬夫听到伤心之处,便叫人斛出二石米与他。那老媪道:“本不敢计较,只因不够我用,还要求老爷添些。”敬夫又叫人再添他三斗。老媪遂唤随来这几个人装好挑去。自己谢了一声,起身要走,却被小孩子扯住大哭,再三不肯放手,老媪只得住下。过了一宿,到明日,趁他睡熟,遂轻轻的脱身。刚到门前,谁知孩子已是醒了。叫几声母亲,不见应声,便爬起来,号陶大哭。敬夫听了,未免有些不忍,随叫家人赶那老媪转来,分付他道:“你那小孩子原领着去罢!米也不要你还了。”老媪见敬夫说这几句,不知是真是假,有什么缘故,到吃一惊道:“老爷说那里话,得了米价,就是老爷家里的人了,怎么敢领去。”敬夫道:“我实不忍见你母子分离,却是一片诚心,并不与放债的一样心肠。你休错认了人,道我是个假意。”老媪见他说话真实,不好拂他的盛意,方才感激,同着小孩泣拜而去。
敬夫看见了这个光景,心中十分伤感,做下这首《卖儿行》。
真个字字酸鼻,令人不忍再读。
而今在下又有一段故事,却是卖妻子的,比着卖儿子的更觉伤心,幸遇着贤明官长,主张配合,比着还儿子的更觉有趣。
虽不曾有个才子做首《卖妻行》的诗,在下这篇说话,权当是个小传,与看官们消消长昼何如?话说天启年间,徐州有一位官人,姓李名荣,表字季侯,年纪不上三旬,自幼父母双亡。
妻房裴氏,甚是相得。
祖上原是个耕种人家,颇觉过得日子。自他父亲李孝先,忽然有志读书,那田事便不能相兼了,却租与人种。他虽做了个秀才,虽知那秀才是个吃不饱着不热的东西,渐渐落寞起来,勉强的挨过一世。传到季候,越觉不济。不惟也顶了读书二字,没有别样行业,更兼遇了两个荒年,竟弄到朝不谋夕的地位。
却是一件,若只为自家的衣食,或者还可支吾,独有那钱粮,不因他是个穷人,便不要完纳。起先还有些家伙卖来抵偿,后来没有家伙却卖房子。他心上几番要把田来出脱。原来那些人,个个贪着安逸,自己有田的也要摆脱开去,只因没个售主,只好皱眉过日子,岂肯把别人身上的虱,反放在自己头上去搔,因此更没人相爱了。
闲话且祝说这季侯因官粮不曾清楚,终日恼闷。不道已到催比日期,那些公差早来相请,他却没个法子可以搪塞。除非把个屁股受领几个毛板,只等尝新,且到下限,另作道理,只得随他到了县前。谁知那知县是个怜念斯文的,看见了季侯,虽不曾考他的学问,那外面象读书人的模样,免不得在孔夫子面上做个人情,已是饶过一次。
季侯归家,满心欢喜,与裴氏说知。方才称赞读书的妙处,与众不同。裴氏道:“你今日虽然脱过,下限少不得要完的。
难道到叫知县代赔不成?”季侯道:“这个何消说得。过了今日,下限还有两三个日子,我到亲族人家去挪借就是,当夜过了。到明日走到人家,指望些少借贷,暂时应急,或者还有个肯应承的。谁想那几个亲族,俱有个拒借之法,已是不约而同。
不等季侯开口,先把自己的苦经念上两三藏。侭有住得远的,不惟饭不肯留着一顿,就是钟冷茶还算是亲戚分上相待的盛情了。季侯做了个有兴而来,败兴而归。这番忧闷,比前更加几倍。起先还指望亲族那里可以挪移,如今已做了绝望。料想读书当不得银子使用,限期又到,那屁股上的几下,自然取之如寄,不劳再费辞说的。
过了一日,看看又来催比,只得走去领打。却又在路上,思量几句通文说话,希冀在书上讨个人情。及至当堂,心上慌张不了,那里还记得什么言语,惟办得个该责二字而已。原来他的命运还好,依先动了恻隐之心,并不打着一下,只道:“你既是读书人,自然知些法度的,本县今日再饶你一限。下次如再不完,定然要官法处治了。”季侯感激不过,叩谢出来,忙忙的归家,与裴氏说知,依旧十分快活。裴氏道:“是便是了,下限怎得有银子完纳?倘若不完,就是生身父母却也饶不过。终不然再将该责二字,当得个护身符么?”季侯道:“你说的话,我岂不知。但没处设法,教我也是无可奈何。”裴氏道:“你认得惯做中保开果子店的陶三,何不去对他说,或者他还有所在,可以借得。”季侯道:“亏你说起,我到忘了。
明日去寻他,一定不错。”是夜再睡不着,左思右想,十分愁闷,百般疑虑,不比前两次限上,侥幸快活了。自忖道:“前番在亲族处借贷,已是画虎不成,倘陶三处又成画饼,如何是好?况今事在急迫,若到下限,教我那里禁得起敲比,忍得过耻辱。只看陶三这条门路不象,料难活了。罢罢!人生在世,总是一死,何不寻个自尽,免得这限又来寻我。”算计已定,挨到天明,一径到陶三家里来。恰好撞见,把这缘由与他说知。
陶三道:“李官人你为何这等不通世务。债是富翁借的,你是一个穷人,那里去借什么债。”季侯道:“你说话却有些不明白。只为穷人无处设法,故此借债,怎么到是富翁借起来?”
陶三道:“不是这样说。大凡富翁偶然要银子,一时措置不及,向亲友移借多少。那债主料他还得起,不是赖债的主顾,自然一诺无辞,不消再费唇舌。独有那穷人,纵有极忠厚的心肠,平昔不肯顶着一个赖字的,未免口不应心,渐渐把个赖字揽在身上。那债主料他还不起,谁肯把现本博那赊利。
若去说时,徒取人轻慢,有何相干。”季侯听得字字是个切骨之言,料想这头门路,早已关煞。急得季侯攒眉蹙额,垂头丧气,呆呆的踱来踱去,自分必死。正要转身(告)别,走到门首,陶三看见季侯举止失常,甚有情极不堪的模样,叫道:“李官人,如今往那里去?”季侯道:“借债已无门路,只得回家去了。”陶三道:“李官人,在你身上,我道此事还易处,为何这等着急?你平昔这些亲族,比不得外人,情谊上边不信不看顾你一分。”季侯道:“亲族若肯看顾,今日不到你家来了。连我也不肯信。前日在亲族人家去告借,只道亲情族谊,自然不拒的;谁知初相见时,原是笑容可掬的,才说到一个借字,就象忽然带了个鬼脸子,换了一副面目的,先把自己的苦经挡头,恰好似我到借些予他才好。说什么亲族,说什么情谊,竟同陌路一般。你方才说那世情恶薄,果然不错。只是你不晓得,外人或者到有个轻财仗义的,那些亲族个个是扶起不扶倒的。我今此来,只道或有可通之路,故此相烦,如今也是绝望了。但目下限期,将何办纳,谅来难过。不瞒你说,我回去决然自尽,以免刑辱了。”陶三道:“哎呀!李官人,怎么你说这样没搭煞的话?好死不如恶活,且再算计,不要起这个念头。自古道:人身难得,死了是不再活的。”说话未完,只见街上一个妇人锁着,后边簇拥了十余人过去。陶三好事,上前去问其缘故。一个人回道:“那是强盗的妻子。他的丈夫问了死罪,那妇人要官卖的。”陶三听见这句话,就触类引伸到季侯身上来,转身笑对季侯道:“李官人有这个活货来卖卖就好了。我到有一个好计策在此,只是不好说得。”季侯忙问道:“你有甚计策,可以谋得银子来的么?”陶三道:“没有银子说他怎的。只怕你不肯做,你若肯时,一谋就成。”季侯道:“若是可以谋得,岂有反不肯之理。你快快说来。”陶三道:“方才听见李官人要寻死路,我想起来,你便死了,留你娘子,怎么处?”季侯道:“他自然守节。”陶三道:“只怕未必。不该我说,你的钱粮未完,家赀废尽,你娘子上无父母,下无兄弟,教他靠谁过日子?依我愚见,到有一个善全之策在此,只是不好说得。”季侯道:“但说无妨。”陶三道:“依我的时节,莫摆了家有贤华观了忒头判,性命就可以保全了。
读书人说的经权处。”季侯道:“你实实的说个明白与我听。”
陶三道:“这是切音不懵。李官人若寻短见,你娘子无靠,必然再醮。为今之计,不如寻个人家,出脱几两银子,一则可以完官,二则官人不致死地,或者后来夫妻还有相会日子,岂不是个善全之策么?”季侯听说,火星爆出太阳,勃然大怒道:“胡说,可见你是个市井小人,不识伦常大体。难道我李季侯不肖至此?”说罢,挺身就走。
一径回家,又恼又急,愤愤的坐着。裴氏问道:“所事若何?”季侯道:“通天彻地,再无门路了。可恨反受了一口恶气。我意已决,死了罢了!”裴氏道:“受了谁的恶气?”季侯将陶三前后说话,细述一遍。裴氏道:“陶三虽是小人之见,处于尔我之势,果然是个经权之策。使得的,你定了主意,竟卖我便了。”季侯道:“娘子,你休把这话来肮脏我。我李季侯是个须眉男子,名教中人,虽在流离颠沛之际,谅不作此不肖之事。方才所言,述这个陶三的话与你听,你休错认了,只道是我假话来探听娘子的口声。”裴氏道:“我实是真情,并非假话。”季侯道:“娘子,你此话果真,果然要去?”裴氏道:“到此地位,还说甚假话。”季侯道:“娘子,你也失张失志了。”裴氏道:“不是失志,其实是经权。”季侯道:“别事可以经权得,这事是经权得的么?”裴氏道:“别人经权不得,惟我经权得的。我谅你的死,其势必然。倘若你便死了,留我在此,官府追逼,还是教我去受辱好,还是官卖我好?
到底你也难免身后之耻,究竟还是一样。不如依了陶三,彼此两全,果是善策。”季侯想道:“诧异!这是怎么样解说?是了,我晓得了”。这是他厌我贫困,必竟预先与陶三说通,故此叫我到陶三家去,耸动我走这条门路。只是一说,夫妻之情,难道一切都泯灭了。看他欣然以为得计。罢罢!妇人水性杨花如此,若我死后留他在此,做出不可知之事来,其实难免身后之耻,况他如此心肠,到底不妙,由他去罢了。”对裴氏道:“此事只是我心上不安,分离何忍。”谁知裴氏毫不介意,反道:“你的主意定了么?只是要依我三件。”季侯道:“那三件?”
裴氏道:“第一件须要五十余岁的人;第二件又要个有儿女的;第三件卖我的银子,我也要一两。”季侯道:“第三件自然依你,只是那二件,又有些解说不出。我今害你受了多少苦,正该寻个少年无儿女的人家,以完你终身,我也放下一半愁肠。
你的主意,怎么是相反的?”裴氏道:“我另有一个主意,你只依着我便了。事不宜迟,可再到陶三家去,央他做媒。”季侯道:“方才我发作他几句,怎好再去央他。倘然他做作不肯,怎么样?”裴氏道:“我料他必肯的,你去对他说便了。”季侯无可奈何,只得重走到陶三家里来。陶三看见,道:“李官人为何又来?”季侯道:“我还有句话,要与商量。”陶三道:“罢罢,李官人这样性子,商量不来的。方才虽是得罪,也是为好的话,到(惹得)你的贵气。
不要又商量出气来,什么要紧。”季侯道:“不要取笑。
方才你的所言,其实是逆耳的。不料回家与妻子说知,我只道必然也是怒的,谁想他竟是欣然,略不介意。我细细前后一想,恍然大悟,他必竟是厌乎了(穷)困,思量别寻好处。
心肠已变,由他去罢,故此又来烦你做媒。只是我身不由主,做人不成的了。”陶三拍手笑道:“到是尊夫人明白,料得透。
何如?我们虽是市井小人,算计到不错的。李官人,什么做人不成,叫做事极无君子。依了你诗曰子云上说什么伦常(二)字,如今世上的人,个个该灭的了,那里容得一个。偏是叫相公老爷的人愈加把那伦常二字,抹煞的多哩!闲话且住,但不知李官人的来意可真么?”季侯道:“如今是真的了。”陶三道:“有到有一个主顾,只是要来相看的。”季侯道:“若要相看,不要做罢!”陶三道:“一些不难。等尊夫人立在门首,只做看街,待我同这人走过,略看看儿就是。”季侯道:“几时来?”陶三道:“就在明早看过,晚间成事罢!”季侯道:“这等我别过,明日准候罢!”当下季侯归家,对裴氏道:“售主到有一个,只是要约在门首经过,相看相看,怎好?”
裴氏道:“我也要看一看。”明早竟走到门首立着。不多几时,只见陶三领一人来走过。四目相视,不惟那人得意裴氏,就是裴氏也觉中意。原来那人姓成名义,表字尚之,是里中一个富商,年将六十,丧偶已有半年。他有两个儿子,大的名唤成志,已有妻室,小的名唤成贤,只得十六岁。尚之因是出外惯的,在家反觉清闲不过。况且还有些欠债要出去勾销,可奈家中没个人照管。虽是儿媳在家,恐他年小不知世务,因此要娶个继室。他又略知风鉴,凭这双眼睛,要相个善于作家的,并不为容貌上起见。当日看过裴氏,知是甘守淡薄的贤内助,心上十分中意。裴氏见他是个老诚持重的人,又打听他有儿子,正合着那两件主意,也便应允。那陶三两边撮合,讲定十五两财礼,一边交付银子,一边就要收拾动身。一一议过,诸事俱已停当。
到那临别的时节,季侯甚觉凄然,裴氏竟是笑容可掬,并无一些苦楚。季侯看见,心上不乐道:“怎么多年夫妇,一毫恩情也没有。今日这个光景,想是还怪我不曾早卖他哩!可见妇人最是没情况的。”未免一番伤感,遂放声大哭一场,凄凄凉凉的过了一夜。
明日,遂将十两银子去纳了一票。自道:“这番限期,便可安枕无忧了。”谁知到那限期,依旧有几个公差,要他到官回话。季侯自恃完过十两,绝不惊慌,随着就走。不料一进县门竟有喝打的光景。季侯情极,忙叫道:“小人已是完过十两,现有官票可证。”知县道:“我不打你别事,正要打你这十两。”
季侯道:“不完或者该受老爷责罚,完了如何又打起来?”知县道:“我道你是个穷民,故此饶你二次。你原来是个富翁,眼见得你刁顽,戏弄官长了,怎么不要打?”喝皂隶扯下去打。
季侯哭起来,道:“这是小人卖妻子的身价。”知县道:“这是真情么?你妻子卖多少银子?”季侯道:“十五两。”知县道:“既是十五两,怎么只完十两?”季侯道:“因是媒人去了一两,妻子分去一两,那些邻家吃酒去了一两,叔子主婚去了二两,只剩得十两,故此完这十两。”知县将那几个人的姓名问明白了,立刻拘齐到县。先唤陶三,问道:“你是媒人么?还是惯做媒的,还是初做媒?”陶三道:“小人是开果子店的。因李某托了小人,故此成就他们,也是初做媒的。”知县道:“你既另有行业,只该做自己的生理,怎么又夺做媒的衣食?他那卖妻子的银子,须不比儿女姻亲,你为什么又要他的谢仪?你既得过他一两,今罚你偿他二两。”又叫众邻来,问道:“你们邻里便须和睦,晓得他是个穷人,便该扶持他。你们不扶持他也罢了,怎么他卖妻子与你们什么相干,也要诈些酒食?既吃过了一两,须还他二两。”又叫主婚的,问道:“你是他的叔子,便是尊长了。看见侄儿纳不起粮折,也该周济,方是尊长的道理,怎么到要他二两银子?”那叔子道:“小人纵得他二两银子,总是在他面上费的。三朝满月,免不得要买些盒礼送去。若论起来,连那二两银子也还不够,尚要赔出来多少,须不是过分得他的。”
知县怒道,“你既有赔出来的银子,怎么不于未卖之前送与侄儿,使他夫妻完聚。今既卖去,到肯赔出不成?明明是巧言抵饰,本该责你几下,如今为你幼辈的事,饶这一次。速速将四两银子来交与本县,免你送礼的使费罢。”随即差人都押去,立即追纳,总在季侯粮折项下勾销。又对季侯道:“你卖了妻子,我今与你做媒。有一个妇人在此,你可要吗?”遂叫人领那妇人过来。不多时,有个囚妇立在面前。又对季侯道:“你还是要不要?”季侯道:“蒙老爷天恩见赐,极不该回拗。
只是小人不幸,致使发妻离异,何忍再求妻室,情愿终身不娶的了。望老爷别与匹配,实为恩便。”知县道:“我怜你是个穷人,好意赏你,你到不堪抬举。我晓得,你如今单身独自,钱粮未完,下限你好脱身逃走么?”季侯道:“小人若要逃脱,连那十两也不纳了。”知县道:“不管。”叫禁子:“且押他下铺,问日带比,限他完日吊放便了。”只见知县签了铺牌,狱卒鹰拿燕捉,锁他出去,吓得季侯魂飞魄散,忙喊道:“小人愿领。”知县笑道:“唤转来。”又对季侯道:“你真个愿领吗?”季侯道:“愿领,愿领。”季侯只得同妇人叩谢。
领出县门,顿足道:“老天,我李荣前世造下何等罪孽,偏是这些不堪的事,加到我身上来。我好端端一个妻子卖了,到换着一个贼妇。就是天姿国色,与我何干。况我终身不娶之心,矢如金石,断不易转的了。如今虽领他回去,不要算他是个妻室,只作一个兄妹过日子便了。”原来那个妇人姓须,乃是个石女,又叫做二形子。只因父母双亡,却被叔子卖给强盗,骗了重价。那强盗爱他姿色,不忍抛弃,留做个干妻子。强盗惯摆那夜里快舡。有时众人劫得些东西,不拘衣服金银,多少也分些受用。不料众伙败露,招他出来。既有赃物,自然不能脱罪。那时受刑不起,已是告殂了。当下季侯问他出身及赃罪的缘故,须氏便把此情一一告诉。又道:“我今归了官人,便是终身有靠。我向日还有些少衣饰,藏寄在人家。今去取来,做个度日之计。”季侯听说是个二形子,又有些东西,十分快活。到明早随着须氏各处取讨拢来,都是衣服绸布之类。
又在屋后挖出一包银子,把来藏裹好了。两人欢喜归家。
季侯本是个穷人,得了些意外之财,未免小器易盈,渐渐做出富翁身分来。那些邻家曾与二两之数,代他完过粮折的,不惟恼他不过,且又妒忌不了,便道:“这个妇人便是官配与他,那些东西少不得是个赃物,便该入官。怎么竟干没受用?
我们地方不去报官,到担一个差字了。”
这里正要算计出一个首呈,早被季侯知道了风声,连忙把些破旧衣服,做个自首免罪之法,道:“蒙老爷赏小人的妻子。
不料他有几件衣服,小人惟恐是个赃物,不敢取用,理应禀明入官。”知县道:“这妇人,我既与你,这些东西自然是你的了,不须更要入官。”季侯道:“虽蒙老爷见赐,但恐地方不容,又到别处首告,小人却那里当得起。”知县道:“既是地方要生事,唤书办写一张禁约起来,叫他拿回粘在门首。”季侯自谓得计,叩谢归家,将告示粘起。众人看见,知官府作主,料想不能够难为他,遂休息了这个念头。季侯便安心享用,又雇人开个酒店,侭是丰衣足食了。有诗为证:一妻卖了一妻赔,又得金银随嫁来。
寄语循良贤丈夫,钱粮从此不须催。
如今且说裴氏到了成家。那尚之虽是将近六旬的人,不十分好色,但在第一夜免不得要应应故事。正要思量扭捏一番,只见裴氏正颜厉色道:“你是高明的人,我有一句话要与你讲。
你今娶我来,不知是什么主意。若是为嗣续(的)计,已有两个儿郎了,料你也不为此。若为风流的勾当,莫说我不是**爱色的人,就是,你老人家也要惜精养神,不要再提那被窝中的事了;若为家中没人照管,我自有法则,还你勤俭作家,不致浪费钱财,你也不须疑虑。”尚之道:“我今娶你,只为有些欠帐在外,我已老年,儿子又不知世事,此时不去清楚,再等一两年,越不能够出门了,因要出去,家中没人,故此娶你在家中支持,别无他意。”裴氏道:“若要支持家事,我已言过,还你勤俭,不消疑虑。你要讨帐,侭自出去不妨。但是一件,我与你既不同床,那房户也要分开。原来尚之少年的时节,色上最是冷淡,况在六旬左右。纵使高兴,那**也未必就肯帮扶他。扭捏的意思,只恐裴氏笑他没用,未免不成个夫妻二字。今见裴氏不肯,正中其机,便不敢多事,依他分房而(卧)了。如此又过几日。裴氏治家却是井井有条,省费得宜。尚之甚是欢喜,遂择个吉日,一径出去,勾销帐(目)。
裴氏落得清闲自在,便取出那一两银子,叫成(贤买)些苎麻,昼夜纺绩。不一日,尚之归家,看见裴氏(无)日空闲,反觉过意不去,道:“我们虽不算个大富,也(还)过得日子。
你何苦这等劳碌。”裴氏道:“我自有个道理,你休管我。”
尚之见他不听,只索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