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似血,鸦啼树梢。
鸣鸾殿宫门紧闭,殿前并无宫人值守。除却泼洒在殿前的大片水渍,便仅余些许零落红叶与未冲刷净的血渍混在一处。
若非从紧闭的窗缝中透进来若隐若现的血气,昭示着刚历经过一场浩劫,大抵与从前那千百个孤寂黄昏无甚分别。
季持盈已经记不得被关在此处多少时日。
她枯坐在榻上,随着殿门被人缓缓推开,深秋的寒风裹挟来一股更为浓重的血腥之气,不禁熏得她咳嗽几声,抬手挡住了有些晃眼的残阳。
“娘娘。”
宫人止步于榻前,轻声唤她,罩下一片阴影。
持盈抬首,目光落在她端着的托盘上。
不见诏书,也不见册封礼冠,仅有一只雕花青玉壶,伴着她最喜欢的琉璃盏。
她久居宫中,自然知晓后宫手段。她即刻明白,这宫人前来,是为赐她这一壶毒酒。
只是她想不通,是谁要杀她?
她细细端详着宫人的神色,试图找出些蛛丝马迹,却见她巍然不动,宛如一尊听话的石雕。
她忽地大彻大悟。
还能有谁?能让她这般有底气来毒杀自己的,唯有她的夫君,未来燕国的新帝,周辞。
今日,是周辞的逼宫之日。
她没听到他谋逆处死的消息,那他已然功成。
可她也没等来她的凤冠,等来的,只有这一壶毒酒,一盏琉璃。
她想过死在宫变,想过死在大狱,却从没想过,他会亲下密诏,命她自戕。
她哂笑起来,片刻,似是不敢尽信,轻问道:“他竟这般迫不及待,要杀了本宫?”
宫人把托盘放至一旁的紫檀小桌上,神色无波无澜。
“娘娘,您是和亲而来。如今二殿下已登临帝位,异族血脉,终不可为后。更何况,您在和亲之前,曾与旁人有染。蒙骗陛下,是为欺君。”
说话间,宫人已将壶中的毒酒缓缓倒入了琉璃盏中。盏壁透着妖冶的猩红,令持盈想起方才那股浓重的血气,没由来得犯恶心。
她素来循规蹈矩,自小便知道,贵妃娘娘领她入宫的那刻起,她承天恩,封公主,赐皇姓,受天下百姓恩养,终有一日,便该反哺天下百姓,背负和亲使命。
虽曾经年少,春心萌动,属意太子季珣,却全是自己一厢情愿。发乎情,止乎礼,从未做过任何出格之事。
这些少女心思,早在周辞求娶她时,便已然清楚!
那时,他宽和温煦,每每在她往季珣处碰了一鼻子灰时耐心宽慰。
后来,宸宫的荷花池旁,他小心翼翼地问被季珣惹哭的持盈,是否可以娶她为妻。
她不是没有动摇过。
可持盈始终清楚自己的命运。
圣上子嗣稀薄,只有三子一女,怎会舍得送唯一的掌上明珠和亲?
恰逢贵妃叶氏多年不曾有孕,膝下寂寞,便上请天恩,自母家选了个不受父宠,却钟灵毓秀的小女娘,入宫作陪。
自三岁到十五岁,持盈寄人篱下,呆在这深宫之中,小心翼翼了整整十二年。
若是不给自己寻一些持之以恒的寄托,怕是早晚会疯在这四方天地里。
季珣,便是她的寄托。
他似乎不被宫城中的任何人喜爱,却也不屑于旁人的喜爱。
持盈却恰恰相反,她需得讨好着宫里的贵人,才能换来几分和颜。
可唯独这个哥哥,无论她怎样纠缠,永远不肯施舍给她一丝笑容。
于是,她偏要追逐他,叨扰他,渐渐地便成了她的习惯。
后来,周辞闯入了她的枯燥生活里。
她知道,若是周辞执意上书求娶,陛下定会同意。可他却没一意孤行,而是先来征求她的意见。
这一点,令持盈颇为感动。
思前想后,持盈觉得周辞未必不是良配,何必一门心思扑在季珣身上?
自周辞请婚,到她和亲远走,季珣仍不曾施舍给她一个别样的眼神。
于是她在踏上和亲车驾的那刻,便彻底死了心。
之后,她随周辞来了北燕。
大婚并没她想象中的隆重,只因他是最不受宠的皇子,连周辞的府邸,也不若她曾经居住的清凉殿华丽。
可她并未计较这些,反倒跟着周辞,吃了不少苦头。
那时,她是真真打算与他相互扶持。
宫里人惯会见风使舵,没少克扣他们府上的吃穿用度。其他皇子亦虎视眈眈,常在背后放些出其不意的冷箭,伺机除去这个仅次于嫡长子的心腹大患。
她在宸国皇宫中看了十几年脸色,自然知晓该如何为人处世。
她为他收揽人心,为他出谋划则,为他结交贤臣,让他渐渐在朝中有了一席之地。
周辞亦借和亲之名,得了与宸国互市互利的好处,朝里朝外赞了不少贤名。
直至先皇病逝,时机成熟,他发动了此次宫变,荣登大宝。
就在他将她软禁于他母妃的鸣鸾殿前,口口声声说的,仍是怕她受伤,才将她护在此处。
如今细细想来,他那时甘愿九死一生出使宸国,为得便是久居于宸,好为自己择一个最好利用的皇妃。
现在他大权在握,她彻底没了利用价值,便将陈年旧事翻出来折辱她,分明是铁了心要逼死自己,好另择贤后。
可她不仅有自己的尊严,更是代表了宸国的脸面!
她拼命撑起身子,却因被软禁许久,一时乏力,又跌坐了回去,咳得更厉害了些。
“放肆!本宫岂能容你随意置喙?如此急切想要我的命,怎么,立后诏书想必已经拟好了吧!周辞呢?你让他来见本宫!”
她死死地盯着那宫人,气势未弱半分。
“娘娘,直呼陛下名讳,是为大不敬。”宫人双手捧盏,不动声色地递至她面前,“新后是宰辅嫡女,陛下顾及旧日情分,特赏娘娘‘秋红’。您曾为陛下枕边人,当知陛下之志,不在北燕,而在天下,早晚会与南宸一战。届时拿您祭故国之旗,岂非更不好看?”
宫人许是见她必死无疑,话里话外便更是肆无忌惮。
她如今身在异国,孤身一人,横竖是逃不掉了。
可她也不能让他这般容易便得逞!
持盈猛然站起,怒而挥袖,骤然打翻了毒酒,趁宫人手忙脚乱擦拭着手上沾染的毒时,自墙上抽出壁挂宝剑,夺门而出!
宫人拦之不及,没曾想素来娇弱的皇妃,居然敢奋起反抗!
可又忌惮她手中利刃伤人,忙越过栏杆,往陛下所在的正殿奔走告知。
“护驾!护驾!”
持盈回眸,不屑地望了那宫人的背影一眼,提剑奔走在重重回廊,青丝与步摇上的流苏缠作一团,却是朝和她截然相反的方向行去,足尖溅起的水花反落回水中,漾起一圈一圈地涟漪。
她自是明白,凭借她一介柔弱女子,是断然无法一剑杀了周辞的,反倒会在死后被他折辱,冠上各种莫须有的罪名。
*
待周辞被禁军护卫着赶来,入眼便是巍峨宫墙上临风而立的女子。
她一如从前,穿着一袭鹅黄衣裙,曳地的大袖在风里飘摇,身旁正斜斜躺着两个士兵。
她似乎消瘦的厉害,仿佛下一瞬便会随风而去。持剑的手纵然抖若筛糠,却依然紧紧握着剑柄,不肯松开半分,那剑上,还残留着未干的血痕。
“别过来!”她扬声冲城墙下的一干人等喊道,将剑横在了自己的脖颈间,“你若再往前一步,我便让天下人都知道,是你周辞,逼我自戕于此!”
她太了解周辞了。
他最在乎的,便是百姓间的声名,断不会贸然上前。
正如她所想,发丝翻飞之间,她感受到了周辞的灼灼目光——
那种想要将她即刻碎尸万段,却又无可奈何的目光。
“持盈,你别乱来。”他音色沉沉。
从前持盈最喜欢听他与自己叙话,总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可如今,却带着难以言说的威压,令她只想逃离。
她抿了抿唇,回望一眼身后逐渐聚集的燕国百姓。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自然难捺好奇之心,如今已有稀稀拉拉十几人,远远围看在宫门口,伸手指指点点。
持盈只在静静地等。
待百姓越围越多,把守宫门的侍卫再拦不住时,她忽然朗声,一字一句颂道:“臣妾自请三罪!”
“一曰欺君,辜负先帝两国交好之意,明知周辞有不臣之心,却碍于妻从夫纲,不敢言说!”
“二曰蔑后,立后诏书已下,臣妾身为异族发妻,却妒忌不服,不肯让位!”
“三曰叛国,虽已嫁作燕国妇,却仍不敢忘宸国之魂,不能眼看故国颜面受辱,而忍辱偷生!”
“故今日立于皇城之上,求陛下赐臣妾一死!”
她言辞慷慨激昂,字字诛心,虽明言己罪,却句句暗指周辞所行的腌臜事——
谋夺帝位,过河拆桥,抛弃发妻。
如今京城中百姓皆集聚于此,他能堵一人之口,却难堵天下悠悠。
就这般,周辞亲耳听到了持盈的《罪己诏》。他紧紧攥着拳,背后渗出了一层冷汗,纵然咬碎了一口牙,也只得混着血尽数吞咽。
他如今只剩一个念头——
她不能死!
若她当真命丧于此,以死明志,反倒坐实了她说的一切!那时,他的贤名就彻底完了!
他强抑住心头的怒火,耐心哄道:“持盈,朕知道你又魇着了,没有这回事,朕的皇后只会是......”
他话音未落,只见残阳映着她唇角的讥笑,轻轻吐出一句话。
“周辞,若有来世,我定亲自送你下地狱。”
话湮在风中,他未听真切。
城墙上,纤弱身影如一只翩跹的蝶,在剑锋上旋过一周,旋即毫无征兆地踏入虚空之中,直坠而下。
落地时,殷红的血迅速浸染了那抹娇艳鹅黄。
周辞的心瞬间如坠冰窟,而后缓缓滋生出些许悔意。
早知便再关她些时日,好在饭食里下些隐秘的毒。
他总想登基大典与立后大典一起举行,好显出他待宰辅之诚。
终究是他操之过急。
原本唾手可得的贤名于顷刻间破灭,他痛苦抬眸,却只最后看见了持盈躺在血泊之中。
良久,他嗫嚅着唇道:“以皇后之礼,厚葬了罢。”
持盈看着他震惊又后怕的目光,心中没由来地畅快。
直至砰然坠地时,迟来的疼痛却自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那种痛比以往经历的所有都要难以忍受,仿佛灵魂有了形状,被一双可怕的手反复揉搓撕扯,直至生生从血肉中剥离,再一点一点抽干身子里的骨血,只余一张残破皮囊。
她看着自己倒在血泊里的单薄身躯,与百姓满目骇然的掩面议论,忽地想通了许多事情,心中只剩后悔。
她悔听从宫中教导,信奉和亲是公主使命。
她悔耽于情爱,为远离季珣,一时赌气,应下了周辞的请婚。
她悔自己太过良善,轻信周辞,落得个英年早逝的下场。
甚至连死,也要背着北燕皇后的名号,不能做回她季持盈。
意识逐渐模糊,她似乎听见了自远山传来的孤歌,和着凛冽的北风,往南境吹去。
“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反?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远。”[1]
恍惚间,她的灵魂好似寻了一个得以暂栖的居所,随着歌谣轻飘飘地遁远。
她总该回去的……
此处,可不是她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