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明盐市第三人民医院精神科。
医院大厅内,系统冰凉的声音一遍遍地播报患者名单,相继有人离开座位前往诊室。
孟萝时坐在最后一排,低着头手指飞快地在手机屏幕上敲打,回复信息,身边是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偶尔掺杂着几声叹气。
【26号孟萝时请到睡眠障碍102号诊室就诊……】
连续两遍播报后,孟萝时突然反应过来,抬头看向电子大屏,自己的名字赫然已经到了第一排,暗灭手机屏幕,抓起包往诊室小跑。
走廊站着许多手拿单子回诊的患者,以及他们的家属朋友。
孟萝时压低棒球帽的帽檐,将脸遮挡得严严实实,还未抬手敲门,门却先一步打开,里面的女孩似乎愣了下,两人面面相觑,女孩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低头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她沉默了下,后退一步再次确认门侧的诊室号才踏进去。
诊室里的消毒水味比外边浓稠,孟萝时轻皱了下鼻子,将手里攥得皱巴巴的挂号单递给桌子后的医生。
医生头也不抬地接过单子放到盒子里,问道:“叫什么?”
他嗓音清冷蕴着几分磁性,像溪水里的碎石叮铃碰撞,听得孟萝时不由一怔,下意识抬高帽檐,狐疑地盯着医生没被口罩遮住的眼睛。
安静的时间过长,医生耐心地又问了一遍:“名字。”
“孟萝时。”
得到回应后,医生看着电脑上的患者档案,皱了下眉:“睡眠什么问题?”
孟萝时出乎意料道:“医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空气瞬间安静,医生将视线从电脑屏幕挪到孟萝时的脸上,两人都戴着口罩,谁也瞧不见谁的脸。
他神情淡定地推了一下滑落的平光眼镜:“没见过。”
停顿了两秒后,换了个方式问道:“睡不着还是睡不醒?”
孟萝时视线下挪,定在男人胸口的胸牌上,主治医生谢期,左边的照片发黄到模糊不清。
见医生并不是熟人,她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医生,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能穿越到古代。”
谢期打字的动作一顿,毫不惊奇地继续问道:“描述一下你怎么穿越到古代的。”
“做梦。”
谢期缓缓抬头:“?”
孟萝时搬着圆凳往前挪了几步,大有长话长说的意思。
“大概七八岁就开始了,只不过那时候是飘在半空中像看电影,这几年梦境的视角莫名其妙就变了。”她皱着眉道,“我从旁观者变成了参与者。”
谢期快速打着字:“具体什么时候发现自己能在梦里自由操控还记得吗?”
孟萝时歪着头想了片刻,迟疑道:“好像两年前……梦里的女孩子家破人亡开始的。”
“家破人亡?”谢期停下打字的手,操控着鼠标点了几下后,继续问道,“梦里发生的一切清醒后全部记得?”
“嗯,很清晰,连被打后的痛彻心扉都真实的可怕。”说到这个,她声音逐渐委屈,“医生,你懂那种白天当社畜,晚上给人卖命的感觉吗?”
谢期看着她帽檐下微红的眼眶,沉默了片刻,熟练地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她:“我不懂。”
孟萝时:“…………”
键盘敲打声破开空气,清冷的嗓音再度响起:“以前有没有生过大病,动过手术。”
孟萝时摇了摇头:“没有。”
“家里人有精神类病史吗?”
“也没有。”
“近段时间压力大不大。”
孟萝时神色坚定:“大,非常大,二十四小时打工,我过的甚至不如工厂里的驴。”
“白天被老板骂方案,晚上被客人骂舞姿,跳舞就算了,还要陪客,你都不知道那些客人长得有多丑。”
她越说越觉得委屈,擦着冒出来的泪花:“虽然那地儿卖艺不卖身,但我真的不会跳舞,把我打死了我也不会……”
“本来职场生活已经够难了,教坊那么多姐妹,竟然还搞坊里阶级地位那一套,这么多客人每次排给我的要么丑,要么猥琐,好看的全给别人占了。”
诊室里只剩她哽咽地吐槽,连键盘声都安静了很久,孟萝时哭唧唧地抬头,就见医生沉默又冷静地看着自己。
水雾模糊了她的视线,白大褂医生忽然和记忆里另一个常年白衣的人重合。
她呆了片刻,震惊道:“医生你长得好像教坊里会剥削人的男妈妈。”
谢期:“……?”
空气持续性安静,孟萝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默默擦干眼泪,压低帽檐,发现圆凳旁边的垃圾桶里全都是皱巴巴的纸巾。
一时间忽然就理解了刚才的女孩为什么是哭着出去的。
“所以你委屈的点是自己陪的客人太丑了?”
孟萝时小声辩解:“也不全是,要是丑的没那么突出,也不是不能谈月亮聊理想……”
感觉到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过于无语,她没说完的话渐渐消了音。
谢期无声地叹了口气,将打印机里的单子取出来,快速在上面签字:“先去门诊三楼做量表,心电图和血常规都在二楼,CT在住院部一层。”
孟萝时接过单子看了一眼,站起身礼貌道:“谢谢医生。”
“不客气。”谢期转着手里的笔,抬眼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神色不明,直到她反手关门时,忽然开口道,“我还有两个小时下班,建议你快一点。”
孟萝时愣了一下:“好。”
门彻底关上,她缓缓吐出一口气,走廊里的人依旧多,但大多都沉默着不说话,她压低帽檐走到大厅的医疗自助机器结算费用。
微信群聊的消息不间断地跳出来,她打开聊天框从上往下草草翻了一遍,最后停留在艾特她的最后一条消息上。
【再改改吧,老板不是很满意。】
孟萝时气得差点把手机捏爆,拿过机器打印出来的结算单边往门诊三楼走,边按着语音,咬牙切齿道:“这都改了二十一版了,你知道二十一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我所剩无几的头发马上就要掉光了。”
她视线环顾了一圈,径直朝二区走:“他到底哪里不满意能不能明说,每次都用感觉不对来搪塞我是什么意思,我是他肚子里的蛔虫还是他脑壳里流淌的水?”
消息发出去后,持续不断的叮咚声彻底消失,孟萝时把其他消息一并回了后,把单子递给门口的医生。
医生接过单子在机器上扫了一下,问道:“叫什么名字。”
“孟萝时。”
医生把单子递还给她,推开玻璃门指着左边的空位道:“第五台机子,去做题吧。”
孟萝时头一次在医院里见到电脑机房,不免多了几分好奇,房间里还有不少人也在做题,她找到第五个位置坐下,按照屏幕上的指引,录入自己的名字和身份证号以及条形码上面的病案号。
跳出来的量表是匹兹堡睡眠质量指数,她前前后后做了五份量表。
题目越到后面,她越不理解为什么医生要让她做量表,她睡得着吃得饱,唯一的问题就是梦境,只要不做梦,在教坊打工的日子就迎刃而解。
等单子上的检查报告全部出来,再返回102诊室时,距离五点只剩十分钟,大厅和走廊的人也寥寥无几。
门没有关紧,她靠在对面的墙上,能隐隐看到诊室里背对着她坐着一个年纪偏小的女孩,身上还穿着统一的校服,身侧是正在跟医生对话的父母。
从激烈的言辞来看,他们似乎并不能接受女儿患上了不能理解的疾病。
直到五点过一刻,一家三口从诊室里出来,女孩沉默着一言不发,厚重的书包压得她连脊背都无法挺直,但母亲并不在意,气愤地说着换一家医院的言论。
孟萝时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报告,叹了口气。
敲了两下敞开的门,礼貌道:“医生,你要下班了吗?”
男人抬头看向她:“报告都出来了吗?”
他的声音带着疲惫,孟萝时心想原来医生这个行业也很艰难。
“都在这里了,CT的单子医生说不用取,我就没取。”她把手里厚厚一沓报告全部放在桌子上。
谢期翻动着报告,然后又在电脑上查看CT报告。
“轻度焦虑,先开两盒药吃,两个星期后来复查?”
后一句话带着询问意见,孟萝时迟疑道:“我还能拒绝的吗?”
“可以拒绝。”谢期拿起笔将单子上的药物圈出来,“你的问题不严重,吃药只是看看能不能改善你每晚做梦的频率,从而抑制你所说的穿越古代这件事。”
孟萝时犹豫了下:“如果没用,还有别的方法能解决吗?”
谢期眉毛微挑,意味不明地看向她:“你还没吃,怎么能确定没有用?”
孟萝时:“…………”
“我以前偷偷吃过我妈的褪黑素,睡得是更香了,但梦里的客人也更难缠了,要不是那天半夜突然打雷把我惊醒,我差点就把那客人的脑袋打开瓢。”
她身体前倾靠近,用指尖抬了一下帽檐,认真道:“医生,你知道的,古代的权力大得能压死人,即使教坊属于官家场所,但也挨不住总有人渣找事情。”
“我的性格不适合在那个地方,总有一天会害死她的。”
谢期沉默地看了她很久,指尖转着的笔幽幽停下:“你认为梦里发生的一切全部真实,而并非虚幻。”
孟萝时点头。
空气安静了数秒,指针转动时发出的嘀嗒声逐渐变得清晰,面前的男人忽然轻笑了声,拿过报告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嗓音中带着些严肃:“明天再来医院做个睡眠监测吧。”
孟萝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