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杀
在赶往清泉县的夜路上,衡州府义庄里那四具骸骨的模样,还在胡客的脑袋里不断地浮现。
胡客始终觉得不可思议。
半个时辰之前,他在义庄里亲眼所见,四具骸骨的盆骨表征,竟出人意料地完全一致。骨盆狭窄而高,耻骨弓角度窄小,躺在乌黑发霉的棺材里的,的确是四具男尸,而非两男两女。
“你确定是这四具?”胡客只看了一眼,便侧过头问。
“就是这四具。”一旁掌灯的老头很肯定地说,“张明泉亲自送来的,当着我面把棺材搁这儿,错不了的。”
胡客仔细地检查了骸骨,没有被动过手脚的痕迹,棺材里躺着的,确实是四具男尸。
这就与传言大相径庭了。
“死的不是他们!”这个念头有如浮光掠影,在胡客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张明泉住在哪里?”他随即扭头问。
盆骨是区分骸骨性别的关键,这一点胡客是知道的。女人的盆骨宽而浅,男人的盆骨窄而高,乃是仵作行人人尽知的道理。胡铁匠一家四口是两男两女,可眼前这四具骸骨分明都是男性,不可能对上号。身为衡州府衙的检验吏、以精于验尸而名闻整个湖南省的张明泉,没有理由验不出来。可他为什么一口咬定死的是胡铁匠一家人?
张明泉一定在撒谎!胡客心底雪亮,要想找到胡铁匠一家四口,看来必须从这位远近闻名的仵作身上下手。
掌灯的老头是义庄的看守,负责看管衡州府地界内无人收领的死尸,这十几年里,没少和张明泉打交道。他如实地说了张明泉的住址,并且向胡客透露了一个消息:张明泉两天前就已经离开了衡州城,至今没有归家。
“他和朱师爷一道去了清泉县,听说……”掌灯的老头压低了声音,“听说巡抚大院的四太太死了。”
对于什么四太太的死,胡客表现得漠不关心。别说是巡抚家死了人,就是大清的皇帝死了,他也毫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是如何解决摆在眼前的问题。既然知道了张明泉的下落,那就该动身了。他快步走出义庄,翻身上马,抖擞缰绳,循着夜幕下的官道,向位于清泉县北郊的巡抚大院风驰电掣般驰去。
胡客心知肚明,事情只可能比他想象的更为复杂,此去巡抚大院,说不定会遭遇一些匪夷所思的变故。但是五年零十一个月的刺龄,以及三十一次“出刺”无一失手的纪录,让他有理由对此行充满信心。
对于即将到来的一切,他自认为已经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
可是当驻马于巡抚大院的正门外时,他才意识到,事态已发展到多么严重的地步。
时值五更,启明星已经悬上了夜空,但四下里仍被漆黑的夜色所笼罩。在这个世道混乱、贼匪横行的年代,眼前这座堂堂巡抚大员的宅邸,不仅没有安排下人看守,反而门庭大敞。从正门望入,巡抚大院内不见任何灯火,漆黑中透着一股子沉沉死气。过堂风拂面而过,胡客的鼻尖轻微动了动。他嗅到了混杂在风中的淡淡的血腥气。
落鞍下马,在正门前的空地上,胡客站定不动。
他在犹豫。
虽然已经感觉到了巡抚大院内暗伏的危机,但是胡客没有选择退避。事实上,他身后已经没有了退路。无论巡抚大院曾发生或即将发生什么,为了找到胡铁匠一家四口,进而解决“六断戒”的事,他必须踏足这处陌生之地。
胡客的右手摸向了腰间。那里有一柄贴身的梅花匕——他身上的最后一件武器。接着,他迈出了右脚,从一尺半寸高的门槛上跨了过去。
迎面而来的是一方开阔的前院。院内死一般的沉寂,虫不吟,鸟绝啼。这是一个万分危险的信号。踏足其间,没走几步,胡客已能清晰地感受到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至的杀气。
在前院的正中央,他停下了脚步。
黎明前的黑暗总是特别的浓,特别的厚。在这又浓又厚的黑暗深处,五十多条黑影,正在蠢蠢欲动。
过去的一个月里,从北直隶到湖南省,胡客已不记得血战过多少场,只记得手里的武器前前后后总共更换了七次。然而这群暗扎子,嗅着赏金榜上八千两黄金的榜头而来,好比追逐血腥味的鲨鱼,杀退一拨又来一拨,似潮水般永无止尽。这群暗扎子是绝不会空手而归的,这一点胡客再清楚不过。既然如此,那就在此做个了结吧!
胡客将梅花匕抽出,反握于手中,同时从怀里取出一张脸谱,一张没有五官的净脸谱,缓缓地罩在了脸上。
短暂的对峙过后,黑暗深处忽然响起了一声短促的指啸。
五十多个暗扎子猛地群起而动,各式兵刃在黑暗中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寒光,朝位于垓心的胡客杀奔而来。
能在赏金榜上位列榜头,胡客的能力自然十分强大,否则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在辗转千里的追杀中,他早就不知死过多少次。
这群暗扎子在巡抚大院内设伏,试图倚仗人多势众来袭杀胡客,很有点飞蛾扑火的味道。飞蛾扑火,未必是自取灭亡,只要数量足够多,扑得足够猛,烛火终会有被扑灭的那一刻。
胡客很快感受到了山呼海啸般的压力。在原地撑持了片刻后,他果断杀开一个缺口,一边力战,一边向巡抚大院的深处退去。
退入正堂时,胡客负伤两道,击杀四人。
退入偏厅时,胡客负伤五道,击杀十一人。
退入中庭时,胡客已负伤十一道,击杀二十三人,同时重伤十余人!
直至东天空浮白,战场已经转移到了凝翠园的月洞门外。
此时的胡客,已然遍体鳞伤。尽管这些伤都不足以致命,但却使他的损耗加重了数倍。用强弩之末来形容他,再合适不过。
然而在他的身前,还站立着十多个战力充足的暗扎子。
这些暗扎子,个个久经考验,但在他们或长或短的杀手生涯中,却从未遇到过如此强劲的对手,也从未经历过如此惨烈的厮杀。虽然已经将胡客围定在月洞门前,但此时的他们,在经历这一场惨烈的厮杀后,已然心惊肉跳,有的手脚甚至不受控制地发颤,一时之间,竟不敢再贸然扑杀上去。
但对峙总是短暂的。
这场夜杀的结局,如同逐渐明亮的天色,很快就将见分晓。
黑袍捕者
在十多个暗扎子缓过劲来,准备再一次动手时,一声悠长如埙响的呜鸣,却忽然从北面传来。
如同听到了来自地狱的丧乐,十几个暗扎子猛然间变了脸色。
领头的暗扎子举起右手,短暂地犹豫了一下,摊开的手掌最终捏成了拳头。这些暗扎子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当即选择了撤退,尽管脸上都带着极不甘愿的神情。他们连同伴的尸体也顾不上,只是扶起伤者,迅速地退出了巡抚大院,消失在南面的荒林里。
在暗扎子蜂拥撤退的同时,身受重伤的胡客,却朝巡抚大院的更深处快步走去。
循着过堂风中的血腥气,胡客穿行于各处建筑之间,往上风向寻去。很快,他来到了暖阁的门外。在这里,血腥气已经浓烈到了极致。毫无疑问,此处就是血腥气的源头。
暖阁的门被胡客推开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地上横七竖八或躺或卧的尸体,以及凝固成滩如破碎红地毯般的鲜血。
躺在地上的,全都是巡抚家的人。这些人死状各异,不像是死于一个人之手,但奇怪的是,每一具尸体的脸上,都留下了血写的数字。胡客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便从三具尸体的脸上看到了“十六”、“九”、“廿一”等字样。
胡客没心思管这些死尸,他的目光很快定格在西北侧的墙角。在那里,蜷缩着两个人,两个瞪大了眼睛的活人。
胡客迈开脚步,跨过尸体,向那两人走去。
从那两人的角度来看,正一步步走来的胡客,浑身鲜血淋漓,而脸上戴着的净脸谱,使其看起来仿若没有五官,整张脸如同沙漠般平整而荒凉。正因为如此,那两人的脸上写满了惊恐,手脚不停地往后收缩,尽管他们已挤在墙角,身后无路可退。
走到两人的跟前,胡客站住了脚。他的脸微微向左偏转。净脸谱上留有两条眼缝,胡客又阴又寒的目光穿过眼缝,落在了身型略瘦的那人身上。
“胡启立一家四口在哪?”胡客的喉结哽了哽,发出了沉厚威严的声音。
胡启立就是胡铁匠,而被问话的身型略瘦的那人,正是衡州府衙的仵作张明泉。此时的张明泉,脸色铁青,喉头打结。毫无疑问,他心中惧怕难安。
胡客的声音第二次响起:“义庄里的四具骸骨都是男性,你不可能验不出来。我问你,胡启立一家四口呢?”
张明泉的身体情不自禁地打起了哆嗦。在他的身边,身为衡州府衙师爷的朱圣听,着急地嘶喊起来:“张老二,你如果知道什么,就快说啊,快说啊!”可张明泉不知是出于害怕,还是另有苦衷,始终没有开口。
胡客的声音第三次响起了,也是最后一次:“我最后问你一遍,胡启立一家四口,到底在哪?”最末四字,发音已低沉到了极致。
朱圣听似乎比张明泉还要焦急百倍,他抓住张明泉的肩膀使劲地摇晃,不停地大呼小叫。
张明泉仿佛一下子从幻梦中惊醒过来似的,发了一身的冷汗。他看了一眼身旁焦虑万端的朱圣听,然后哆嗦着说:“那天验尸,我……我发现尸体不对劲,想去衙门禀报,可转过身就……就看见义庄门口站了一人……他威胁我,让我不准说出去,否则会杀我全家老小……我怕得很,只好报了假,说死的是胡启立一家……我是被逼的,我……我没有办法啊……胡启立一家人,我不知道……真不知道在哪……我不敢骗你……”在战战兢兢回答的同时,他一直用一种惧怕的眼神偷偷去瞟胡客的脸,像一个犯了大错的下人,一边低头认错,一边偷瞄老爷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