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初。
今年的雪来得晚,但是却比往常要大。乔家塘连着一个礼拜,天空都跟鹅毛在飞似的,这雪就没见停过。
大伙都说,这是瑞雪兆丰年,来年粮食的收成肯定不错。
乔嫣没心思去想来年粮食的收成到底怎么样,她走在积满雪的小道上,一步一个脚印,发出踩雪的“嘎吱”声。雪堆得厚,踩在上面仿佛走在云端上一般,只是鞋里的脚几乎快被冻成了冰坨子,逼得她的步伐越来越快。
“这不是老三家的嫣丫头嘛,今个儿怎么没和大队长他们去公社里学习?”
路边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乔嫣歪了歪头,就见雷锋帽下露出一双清澈明亮的桃花眼,她把遮住嘴的衣领往下扯了扯,一张被冻得粉扑扑的脸蛋暴露在了冬季的寒风中。
“是孔婶子呀,”乔嫣的嗓子被冻得有些沙哑,一张口便吐出一阵白气,“我都和大队长他们走到村口了,是狗剩儿跑过来说我大姐夫来串门,这才把我叫回来呢。”
孔婶子倚在树干上,把鞋里的雪清理干净,微微顿了下,像是想到什么伤心的事,重重的叹了口气:“哎,你大姐的丧事这才结束还没有一个月吧?”
乔嫣苦笑:“嗯,刚下葬了三个礼拜。”
“你大姐也是造孽啊,结了婚,你们几姐妹也长大了,还以为日子能好起来……哎……”孔婶子又摇了摇头,即便外面冰天雪地,倒也没阻挡了她和乔嫣话家常的热情,“你定亲的事也被耽搁了是吧?”
“这个倒不打紧,定亲什么时候都能定,但我只有这么一个大姐。”自然是要以大姐的丧事为重。
孔婶子连声说是:“那你好日子什么时候确定了,记得要给婶子说啊。”
语毕,孔婶子仔细端详着乔嫣,心里不禁感叹,怪不得能和城里国营厂厂长家说上亲,就这模样身段,可真真是没得说啊。
乔嫣身材高挑纤细,哪怕是冬天穿着臃肿的棉衣,都能看出她玲珑有致的身段,一张鹅蛋脸秀丽标志,皮肤跟刚剥了壳的鸡蛋似的,兴许是在外头冻得久了,鼻尖和脸颊都有些许泛红,更是给她这张标致的脸上增加了几分娇俏可人。
尤其是她笑起来时,一双桃花眼宛如山间清泉,“好事到了,肯定是要请婶子过来的。”
寒暄完,乔嫣又忙着往家里赶。
她好不容易拖着冻僵的脚回到家,还没推门,屋里传来她爹乔老三的声音:“你们别太过分了啊!”
乔嫣蹙了蹙眉。
她爹脾气并不算大,前些日子还和大姐夫一起齐心协力呢,今天怎么就红了脸了?
乔嫣推门进去。
她大姐夫赵国栋正要说话,嘴巴都张开了,却被乔嫣突然进门给打断。
今天来乔家的不止乔嫣大姐夫,赵国栋他妈,还有大姐的闺女大丫也跟着一起来了。
赵国栋被进来的乔嫣吸引了注意力,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变成了:“三妹回来了啊。”
“嗯。”乔嫣应了声,谁也没喊,掉头就去了她的屋里。
原本乔嫣是要跟着大队长他们去公社里学习的,她是乔家塘里难得一见的高中生,毕业后,乔嫣要么在大队里和知青们组成扫盲班教大伙认字,要么就是负责大队里的计分工作。
现在这年头文盲多,就那乔嫣他们大队说,识字的不超过五个,像乔嫣这种能读出高中来的,已经是凤毛麟角,自然成了重点培养对象,只要公社里有什么思想教育工作,她都要去学习的。
结果偏偏被叫回来了。
乔嫣很不想理大姐夫一家人。
她大姐乔娅年长她八岁,嫁出去快有十年了。两个月前,乔娅在给他们木材厂卸货的时候,装货的没装稳,木头从货车上滑下来,正好砸在乔娅头上,人当场就咽气了。
乔娅只是木材厂的临时工,出事以后,工厂想大事化小,该道歉道歉,该赔偿赔偿。
但是赔偿金没和赵国栋谈拢。
赵国栋说,乔娅身体一直很好,在工厂里一个人能干两个人的活,结果在木材厂出事,害他家少了一个劳动力,这损失不是区区几百块钱就能打发的,张口就让木材厂赔一千。
木材厂哪里肯当这个怨种,咬死了他们提出来的数字不松口,于是这个事情就僵持住了。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赵国栋当即就来和乔老三商量,让木材厂赔钱的事。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伙同了乔家赵家一堆亲戚,天天拉着乔娅的棺材去木材厂门口哭,有说木材厂黑心,不赔钱给乔娅下葬的,也有哭乔娅命苦,闺女才三四岁就被木材厂害死的。
乔嫣是被大姐带长大的,和乔娅感情深。大姐的离去已经打击够大了,这些人还要吃她的人血馒头,乔嫣便让她爹别闹了,好好让大姐入土为安。
乔老三却狠狠瞪了她一眼说:“你一个姑娘家家的懂什么,别插嘴。”
就这样闹了一个月,木材厂终于顶不住,还是做出了让步。最后和赵国栋商量,赔了800块钱。
这800块钱,赵国栋拿了一半,乔家又分了两百,剩下的两百分给了帮忙的那些亲戚。乔娅终于可以下葬了。
按照习俗,人死后,要停灵一周,家里人把丧事办好,才给死者下葬。这一周的时间,会请村里的大伙过来帮工,开三天的席,亲戚朋友们还要帮忙游百病。
不过现在正在大革命时期,村里要杜绝资本主义作风,酒席不会大办,但习俗该有的还是会安排上。
可赵国栋嫌丧事费钱,用着要让乔娅早日入土为安的借口,停灵了两天,匆匆下葬了。
乔嫣气得不行,指着她大姐夫的鼻子骂不是人,现在知道要让她姐入土为安,那前一个月干嘛去了?不就是舍不得前给她姐好好办一场丧事吗。
赵国栋心虚,被小姨子一通指责话都说不出来,倒是乔老三又把乔嫣给训了一顿,不知道的还以为赵国栋才是乔老三亲儿子。
只是,前段时间还亲如父子的二人,怎么今天就闹红脸了?
乔嫣把脚给捂暖,想了想还是去外头看看。
乔家堂屋里有张用了好多年的八仙桌,腿都歪了,下面是拿砖头垫起的。乔家人坐在左边,赵家人坐在右边,人人脸上的表情都不大好看。
不知道他们说到哪里,赵国栋一脸难色的叹了口气,对着乔老三说:“爹,这个事我也是挣扎了好久,要不是现在条件太艰难,我绝不可能开这个口的。我娘只有我一个儿子,乔娅这么多年,也没给添一儿半崽,再这样下去,我家香火就要断了。”
乔嫣还以为是赵国栋忙着二婚,特地来给老丈人家打声招呼。在心底暗道了一声恶心,下一秒她听乔老三说:“你甭在我这里装可怜,老大去了,我家又没有阻止你再娶,但是你把大丫给我丢回来是怎么回事,大丫不是你亲生的?”
赵母接了话:“亲家,我们又不是那劳什子心思黑的,现在把大丫带过来,以后又不是不管了。只是现在这个节骨眼,国栋年纪大了,二婚本来就难找,还拉扯着一个娃。等到这段时间过了,大丫年纪大了点,我们再接回去也是一样的啊!”
“老大这才去了多久,你们就急匆匆把大丫送过来,谁知道以后你们管不管。”
“大丫是我闺女,怎么可能不管。”
听到他们来回拉扯了几句,乔嫣顿时明了。
合着是赵国栋不想养闺女,打算把闺女送到老丈人家里来啊!
也亏他们有脸啊!乔嫣感觉自己被气得呼吸都不顺了,扯着嗓子就冲赵国栋喊:“姐夫,我大姐这才去了多久,下葬连一个月都没有呢,你就这么等不及了?”
赵国栋被乔嫣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又找不到话反驳。还是乔老三瞪了乔嫣一眼道:“这里没你的事情,你别插嘴。”
乔嫣撇撇嘴,拎了张凳子在门口做着,端看这群人要怎么闹。
不知道前头说到哪里了,乔老三出言表明态度:“国栋,再怎么说,大丫是姓赵不姓乔,你这个当爹的都还在,大丫就送到我们这里来,怎么都说不过去。”
赵国栋道:“我们以后又不是不接大丫了,大丫是乔娅唯一的闺女,你们帮忙养一养,有什么说不过去的?”
“老大都嫁给你十年了,是你赵家人,怎么养大丫,那是你赵家的事。”
赵母冷笑了一声:“哟,亲家公,你既然说乔娅是我赵家的,那木材厂赔的钱,你倒是还回来啊!毕竟乔娅和你家都没关系了。”
“你……”乔老三被赵母堵了回来,一张脸憋得通红,半天才道,“老大是我闺女,我凭什么要把钱还回去!”
“有事你闺女,无事赵家人,你这算盘还真的会打嘞!”
……
一时间,两边人吵成一团。乔嫣默默看着这个场景,只觉得一阵心凉。
她大姐尸骨未寒,这所谓的“一家人”,要么利用她要钱,要么就是把她唯一的血脉的踢开。
好一个一家人啊!
视线在八仙桌旁搜寻了一下,在赵国栋身后找到了她外甥女大丫的身影。大丫今年刚到四岁,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旧棉衣,棉花都从衣服破洞里掉出一小截,她蜷成一小团藏在赵国栋身后,见奶奶和姥爷吵起来,脸上露出了带着害怕的迷茫。
乔嫣不想让孩子看到这种大家都不想要她的场景,走上前冲大丫招了招手,“大丫,来小姨这里,咱们不听他们吵架啊。”
大丫愣愣地望了过来,乔嫣抱起她,又去门边坐着。
小丫头黑黑瘦瘦的,抱在怀里都感觉有些硌得慌,乔嫣从兜里掏出一颗水果糖,把糖纸剥了,凑到小孩儿嘴边,笑着说:“小姨给你糖吃。”
大丫弱弱问:“我可以、可以吃……吃小姨给的糖……糖吗?”
乔嫣理所当然地回答:“当然可以了,我给的东西大丫想吃就吃。”
言毕,大丫脸上立刻露出了一个微笑。湿漉漉的大眼睛掩不住喜悦,像两颗黑葡萄亮晶晶的,小心翼翼地吃掉乔嫣递过来的糖。下一秒,乔嫣就看她的头顶上冒出一个红色泡泡,里头写着一行字:“小姨最漂亮,是世界上最好的小姨!”
乔嫣:??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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