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卷帘,香茗蘸碧,此日午后辰光如此怡人。
柳露桃往窗外瞧一眼,随手一抔栀子撒进茶瓮。
实际上柳露桃不爱饮茶,苦唧唧的,但是清凛凛的气味倒还可以闻一闻,比安神香要清心静气。
再一个,大家闺秀哪个不会烹茶?十六式飞花点茶,从前柳姐姐手把手教她。
只不过,她以为只是学着顽,没想还真要她学以致用,侯府的新妇、忠勇伯家的嫡小姐,怎能不会烹茶?三年下来她滚瓜烂熟。
正想着,门首处青衣一闪,芳时打帘子进来告道:
“娘子,太太来了。”
“请。”柳露桃轻轻一叹,另取出一只茶盏摆好。
这位太太不是旁的太太,正是忠勇伯夫人杜氏,柳露桃名义上的娘。
杜氏进来,笑模笑样,柳露桃起身喊一声太太。
杜氏走来拉她的手,一壁抚上胸口叹道:
“我儿,清减了。”
杜氏脸上是无比怜惜心疼样子,又嗔道:
“你这孩子,我庶务忙得乱抽不开身,不得空来瞧你,你也不家去看我。”
她言语间如此亲厚,仿佛是比真金还真的母女亲情。
实际眼角闪烁,只贴挨着往窗炕上坐一个角,好似柳露桃房里榻上堆有几尺厚的污泥。
柳露桃看在眼里没露声色:“正是说呢,太太镇日繁忙,恐家去搅扰。”
杜氏说哪的话,问几句起居,柳露桃好着声气一一答完,又命芳时摆来四盒细巧果子,又给斟茶:“今年新一茬的关棣银针,太太也尝尝。”
杜氏端起茶盏嘴皮略沾一沾。
瞧这阵仗柳露桃就没再劝茶点,静待正题。
茶也喝完,脸面也全乎,果然听杜氏道:“唉,我是个没福勾的,生养两个闺女都没留在身边。你大姐姐在宫里不说她的,你二姐姐,唉,最不着家。”
不着家,为何不着家?
如今的柳二姑娘,有一个更为世人熟知的名儿,叫做柳青雪。
她的青雪轩商号遍布两京,经营有香氛铺、养肤馆、医馆书馆、赁轿驿馆、酒肆药铺、奶茶铺等等,不一而足。
更有一间食肆专做蜀地红汤锅子,各类鲜羊牛腔、蔬果丸子,往里涮一遭,立即变得辛辣可口香气扑鼻,汴京城人人趋之若鹜。
如此红火的买卖,自然不着家。这么一摊子,也怪不得她不愿意嫁人。
这话说回来,如今怎呢?又愿了。
前日柳青雪一张笺子写来,说要回来,回常山侯府,做回她的侯夫人。
“太太,”柳露桃截口打断杜氏的絮叨,“今日来究竟什么话说?不妨直说。”
杜氏脸色微变,柳露桃微微一笑:“上回见太太还是仲秋祭月,到如今也旬余不见了,诚如太太说的,庶务在身,都忙得不轻。”
屋内一时谁都没话。
半晌,杜氏叹口气:“你是埋怨我不来走动。”
柳露桃说哪的话。
杜氏又道:
“一时走动短你的,可柳家没亏待过你不是?你二姐姐年纪也大了,总要有个归宿。”
又劝,说只要柳露桃点头,肯悄没声息搬出侯府,两个的身份调回来,银子绝不短她云云。
柳露桃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冷不防出声:
“姑且仍唤您一声母亲,您不怕方家怪罪您的欺瞒?”
定好的亲是与你家嫡二小姐,结果找一个倡伎冒名顶替,这些年柳露桃回娘家探亲虽然少,但绝不是没有,那你忠勇伯家里没一个认出来?
分明是阖家欺瞒,方家知晓真相能过得去么。
杜氏却不当回事:“左不过再赔些礼,闹不到明面上。”
嗯。
闹到明面上是不能,一朝闹到御前,没听说柳大娘子在宫里做娘娘么?才几年就封到淑妃,是如今宫中头一份,闹得再大不过吹吹官家的枕旁风寻个由头,柳家半分挂落吃不着。
这档口杜氏似乎回过味儿,蹙起眉头:“你不肯走?你要霸占侯府夫人的名分?”
柳露桃默默。
杜氏登时收起慈爱面目,唇角一撇,看一眼茶案边上半罐子干栀子,满目的嫌弃要溢出来:“你这是那一年的老黄历,如今市面上谁家拿清茶待客?”
又聒几句,不大好听,什么失群落伍货色,早破旧的黄花敝履,柳露桃听着,“是,”她低眉顺目答一句,转叫芳时,“取酥酪来。”
自打柳青雪的奶茶铺子开起来,风头大盛,汴京人家往茶里兑酥酪牛乳渐成约定俗成,清茶可不么?寡淡无味,转眼就成敝履黄花。
杜氏又哼道:“你使唤人倒顺手。”
柳露桃不理,只打发芳时快去。
她这副无动于衷样子,杜氏怒气更盛,瞪眼骂道:
“要你支使我柳家家生的丫头。”
看样子芳时有心替柳露桃说话,但柳露桃没让她出头,直接颔首道:“行,谁也别听支使、谁也别动弹,太太既不乐意喝我的茶,不喝罢了。”
“你!”杜氏耳畔一撮漒紫勾出,一掌按在案上,“好你,平素瞧你是个安静的,内里竟如此忘恩负义!良心叫狗叼吃了?我儿予你莫大恩惠,你都忘了?”
柳露桃反问:“什么恩惠?”
杜氏也不敢声量太高,等闲看传出去好听,声气都压在嗓子里,嘶嘶的:“你是什么出身,院子里卖唱的姐儿!你如今呢?你当上养尊处优的侯夫人,不是我儿襄助你?没她哪有你这几年好日子!”
柳露桃径自闷一口清茶,苦涩的味道呛她一个激灵。
咽进这口苦,她说:“恩惠二字,太太也少说。”
“没她我过不上如今的日子,没我,她也过不上她如今的日子。”
柳姐姐是个干大事的人,柳露桃听她说过一句话,说青雪是她原本的名字,她要将青雪轩开遍大江南北。
好手腕,好才学,好志向,柳露桃不明白她说原本的名字是什么意思,也不很明白她口中许许多多的新鲜奇巧物什,但真心为她欢喜。
倘若,她没骗过她,就好了。
是柳露桃想要攀高枝当什么侯夫人?不是的,是柳青雪,三年前的一日将她骗进柳府,不知怎的她眼前一晕。
再醒来,神志迷离周身映红,头上蒙的什么也是红彤彤,高大的男人雄劲的手,与她躺进婚帐。
睡去时人事不知,醒来时,已是知了人事。
果然真是天大的恩惠。
再抬眼看看杜氏,哪还有方进来时的笑模样?眼角倒竖嘴唇绷直,看柳露桃像是看一件不入流的碍眼货物,口口声声的“你姐姐”仿佛还在耳畔。
为何?柳露桃不禁气苦,听凭取弃,咱是什么天生贱命?
“官家或许不追究,”她一点一点笑起来,“那是淑妃圣眷浓厚的缘故。太太,您猜猜,小侯爷待二姐姐,有没有这一份眷恋呢?”
一个使手段欺骗他的人,一个看不上与他成婚的人,方闲庭会怎样看待呢。
做得成大买卖、揣摩得出圣意,你们还能左右人心吗。
一瞬间杜氏脸色难看无比,冷声道:“你少贴占旁人的幌子,也少上小侯爷跟前吹风,你的身世掀出去你也不好看。”
柳露桃答:“是不很好看,好处是我只有一个人的脸面,哪儿比得上柳家,一家子的脸面自然比我大得多。”
杜氏腾地起身:“好个尖嘴利齿,平日瞧你性子安静,常言道咬人的狗不叫,果真是金刚经。”
声声气气的,又聒噪几句,柳露桃只顾不理会,这杜氏竟礼数也不顾,冷着面皮离去。
芳时战战兢兢进来,柳露桃招呼她坐下。
先前她端进来四色果皮蒸酥香气盈盈,搁着平白糟蹋东西呢?柳露桃绝口不提柳青雪的笺子,领着用点心。
看样子芳时很想问一句,可柳露桃手中茶筅子随意拨,转说起府中还有何事未竟。
月前的帐,芳时说门上的小厮来瑞有些个估三占四的毛病,惯贪几十几百的挑水运炭钱,柳露桃说不算大事。
再一件禁军车都指挥使家大娘的帖还没回,她家大姐转月初上寿,那指挥使和侯府是故交,礼单少不得要往前院递一递,请老侯爷掌掌眼。
芳时又提起一茬,说戴府又遣牙子来说项,想典西郊一座庄子。
柳露桃手里茯苓糕停一停。
要她拿主意,西郊那地界紧贴琼林苑,再过去就是官家下旨新凿的金明池,出檐的椽儿先朽烂,在那置有地总是打眼,不如趁早典出去。
奈何老侯爷与戴相不合,总不吐口,还得想法子好生劝劝。
这就不是一日之功,今日还有甚么?没了罢。
芳时忍不得的,问:“要不,真就捅到郎君跟前?郎君看重您,不会平白赶您出去的。”
柳露桃只是笑:“再说罢。”
又坐一会子,看到未牌上,方闲庭再有两刻钟下衙归家,柳露桃亲自净手磨一盅杏仁。
芳时知局,说娘子今日这身素淡些,清水绫的对袄蜜曷色缎裙,头上也只有一只攒珍珠的冠,既然要见郎君不若上心打扮。
柳露桃说不必。
待方闲庭回府,柳露桃的杏仁饧刚从火上过完一遛,芳时按教的迳到书房说话,说我们娘子亲手做羹汤,问郎君可要尝尝,方闲庭随口想传,可眨眼间改换主意,改到柳露桃房中用。
“官人,”柳露桃插手见礼,“今日劳累?”
见完礼给方闲庭脱氅子、接递手炉让到上首,自也坐下,转传杏仁饧。
这玩意,方闲庭早年在建州带兵,少不得有些个经年的旧伤,常年敷用金石散,是药三分毒,金石散药力悍热,方闲庭难免落下些目热赤痛的血热毛病,柳露桃观得弦儿,镇日多顿杏仁、栀子等物,权当凉血解毒。
她亲手做的,她却不亲手端,也不伺候服用,只懒懒倚在桌几一角,方闲庭一瞧她这懒怠神色,再看看她一身的家常穿戴,索性将晚膳传来,一并用了。
席间夫妻两个说些体己话,方闲庭也说:“你今日穿戴简素。”
柳露桃随口道:“家里又不出去访亲拜友,哪个涂脂抹粉做什么。”
方闲庭手中箸儿停一刻,看一眼她,似乎有话又没说。
一晌才没头没脑指点道:“不走亲访友也可稍打扮鲜艳些。”
柳露桃笑靥绽开:“知道了。”
饭毕,方闲庭说明日再来陪夫人,柳露桃没一句埋怨挽留,屈膝颔首送人出去。
出门前方闲庭脚步顿一顿,说夫人手艺日益精进,柳露桃低眉顺目:“官人用着舒心就好。”
方闲庭点点头大步离去。
他身后,柳露桃遥遥一叹:“怕也吃不上几日了。”
边上芳时跟着叹气:“奴就说,娘子不是那等爱慕荣华的人,潜心替郎君料理家务,不愿出去也是念着与郎君的恩情,是不是?”
柳露桃扭回脸看她,笑得眉眼弯弯:“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