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朔七年的第一场雪,落在陛下的万寿节。
洁白的雪粒,茫茫然洒向门庭罗雀的朱雀大街,落在粗砺的瓦片上,再化作刺骨雪水,从绘有藤萝的滴水瓦潺潺流下。
高门大户的院墙内,响起有关瑞雪的阵阵惊呼。金雕玉琢的小公子披着小小的貂氅,在初雪之中兴高采烈地蹴鞠,同岁的奴仆捧着他的镂空风筝纹金丝手炉边喊边追。花房里千奇百艳,暖炭彻夜燃烧。一墙之隔,昨夜缩蜷在墙角避风的小乞丐,维持生前最后一个动作,被铲雪的门房骂骂咧咧踢上堆着恭桶的板车。
天京遍植紫藤。春时绚烂夺目,紫浪翻涌;冬时,形如枯柴,了无生机。满城的紫藤枯树,宛如饿殍临死前挣扎的双手,奋力抓向一辆辆载满金银财宝的车队。
镶嵌着巨大东珠的御用金瓯,上千名工匠夜以继日雕刻出的晶莹玉山,百斤象牙方能制出一张的象牙簟,血红的城门一次次开启,来之不拒地吞噬所有财宝。
万寿宴就在今晚,宫中人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十一岁的姬萦盘坐在明黄的瓦片上,下巴藏在厚实的皮领子里,兜着一盘偷来的烤鸡大快朵颐。
寒风卷挟着地上的落叶,黯淡的夕阳掩映在混浊的云层之间,一只肚皮圆滚滚的小麻雀似乎将她当做屋脊的一部分,停靠在少女脚边。
姬萦舔了舔冻得发红的手指头,将最后一点油香吞入腹中,手中鸡骨化为一道残影,飞向华漪殿方向。
华漪殿的刘美人背地里说她是野孩子。
披芳阁的十一公主当众取笑她不像公主像个土匪。
翊坤宫的张贵妃用鄙夷的眼神看她,还总是不将母后放在眼里,她生的八皇子,说母后的坏话被她揍了,告状告到父皇那里,害她昨夜在冷风里站了一宿。
鸡骨头接二连三地飞出,门窗受难的声音陆续响起。宫殿主人恼怒的叫骂打破了禁宫的平静。
姬萦知道很快就会有人告状到皇帝那里,但她毫不畏惧。
她是宫里最不受待见的公主,她也不稀罕当这公主。
责骂,罚站,打手掌,关禁闭饿肚子,一切理应让公主害怕的东西,她都不怕。
倔强,凶狠,睚眦必报。
哪怕是宫里的新人,也都听过三公主“混世魔王”的名头。
有史以来,还没有因为恶作剧被砍头的公主。何况,她还是中宫所出的公主,即使她曾在宫外流落六年。
正当她伸向最后一根鸡骨,琉璃瓦片上的影子忽然消融在黑暗中。
无边无际的夜突然坠落,连风和雪都被一齐吞噬了。
她震撼地抬起头来,除了那只振翅飞走的麻雀,天空中空无一物。
诡异的黑夜笼罩皇城,乌云在黑暗中犹如巨浪翻涌,像是某种可怕的妖兽正要冲破牢笼。
手中的骨头落了下来,沿着失去金光的黄瓦,一路跌向檐下黑暗。
……
禁宫腹地,紫微宫。
当今皇帝一身明黄,脸色铁青地坐在龙椅上。后背被冷汗打湿的钦天监监正跪在殿前,按皇帝要求,再一次重复了谶言。
“日为阳,月为阴,阴阳颠倒……女姬天下。”
“荒谬!”
一块价值连城的宝砚擦着钦天监监正的脸颊飞过,监正不敢动,不能动,冷汗沿着额角大颗大颗滑落,融入膝下黑砖消失不见。
暴怒的皇帝走到紫微宫门前,看着那令人绝望的漆黑天色。
即便他是皇帝,也控制不了阴晴圆缺。
漫长的寂静,漫长的日蚀。
皇帝鼻尖也渗着恐惧的汗珠。
终于,皇帝背对身后的监正,哑声道:“……可能找出女姬是谁?”
监正的头垂得更低,因惧怕而冰冷的脸庞几乎贴上地面。
“天象所说,仅此而已……女姬身份,还需陛下亲自定夺。”
皇帝一言不发,神情焦躁地望着殿外的黑夜。
他知道是谁。
不可能再有第二个颠覆他皇朝的女姬。
那个直到六岁才从山寨回到皇宫,无论是相貌还是性情,都丝毫不肖他的女儿。
十一年前,皇后刚刚有孕,他大喜之下决定南巡。
就是那次南巡,他遇到乱党刺杀,身怀六甲的皇后在乱中失去踪迹。
他一直派人寻找,但皇后始终渺无音讯,直到六年后,一群山贼将皇后和一名女童客客气气送回。
皇后重新入主中宫,没有人敢置喙公主的正统。敢的,也都被他打入了天牢。
渐渐的,争议似乎平息了。
但他知道,怀疑一直丛生在众人心中。
包括他的心中。
“……知道了,你下去罢。”皇帝说。
监正强撑起发麻的双腿,低着头恭敬地一路后退出殿。
待他离开后,皇帝再次开口。
“李拥……”
一直低眉敛目站在柱边,毫无存在感的总管太监站了出来。他有一张刻薄寡恩的脸,瘦得好像只剩一张蒙在骨架上的皮,哪怕不说话,光是站在那里,也叫人阴森森的,但他却是章合帝在潜邸时的近侍,也是章合帝登上皇位后最为信任的人。
“奴婢在。”李公公习惯性弓着背,脸上是长年累月保持下来的谄媚。
“三公主的事,你亲自去做吧。”
“是。”
“好歹是个公主,不要留下痕迹让人知晓了。对外……就说是日蚀时没看清路,失足跌入了湖中。”
“奴婢省的。”
“……去罢。”
皇帝一脸疲惫地摆了摆手。
李拥行了个礼,倒退着踏出紫微宫的时候,天狗终于吐出了太阳。
昏黄的落日重新出现在天空,苟延残喘的余晖,拯救不了行将就木的王朝。
他看了眼奄奄一息的薄日,垂下轻蔑目光,大步走远了。
……
竹乐姑姑将姬萦从房顶上捉下来的时候,姬萦还以为是有鸡骨受害者告到了母后那边。
她一边求饶一边说俏皮话,可是竹乐姑姑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不管姬萦再怎么逗她,她都紧抿嘴唇一言不发,眼中闪烁着不可名状的恐惧。
竹乐姑姑没有把她带去母后清修的静思阁,而是将她推入一间荒废已久的冷宫院子。
“竹乐姑姑……”
姬萦终于感到一丝不对劲,她四下打量,悄悄与竹乐拉开距离。
竹乐姑姑不喜欢她,但她的不喜欢,与宫中其他人不同,竹乐姑姑是恨铁不成钢,恨她讨不了皇帝欢心,恨她连装模作样都做不到,恨她让自己的主子虽贵为皇后,却只能把自己关在静思阁里吃斋念佛,郁郁寡欢。
“如果陛下要在你和皇后之中择其一而赐鸩酒,公主会希望赐给谁?”
竹乐终于说话了,说出的内容却让姬萦大吃一惊。
“姑姑,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公主只需告诉奴婢,你的选择。”竹乐姑姑目光凌厉,嘴唇泛着胆颤的青色。
姬萦气血一瞬涌上头顶,她不客气地回瞪着竹乐,脱口而出:
“自然是赐给我!”>>
“当真?”
“我从不对母后说谎!竹乐姑姑,我敬你是母后身边的大宫女,哪怕你不喜欢我,我也从未对你说过谎话!”
“好!”竹乐大声道,“拿出来!”
她话音未落,一个人影从破败的门扉后走出。那人身材高大,年纪在二十多岁,穿着大夏情报机构南亭处的官服,从颜色来看,已是正五品的南亭侍卫。
姬萦一眼便看到他端着的木承盘,上面静静地伫立着一杯鸩酒。
“公主,天狗食日乃是大不详,钦天监已向皇上作出谶言,如今你和皇后娘娘,只能活一个。”竹乐说,“公主若——”
姬萦抓起承盘上的鸩酒,在竹乐和南亭侍卫震惊的目光中,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她才十一岁,还没喝过酒,没想到第一次喝酒,便是鸩酒。
想到自己下一瞬可能就要七窍流血而亡,姬萦怒从心起,转身朝紫微宫的方向破口大骂:
“我死便死了!反正我也不想当这劳什子公主,你没把我当女儿,我也——”
话还没说完,一只手便从身后紧紧地捂住了她的嘴。
“好了,好了,奴婢知道了……”
竹乐姑姑跪在地上,从身后抱着她,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是奴婢一直错怪公主了……”
天塌了也会面不改色的竹乐姑姑,竟然也会流眼泪。这让姬萦大吃一惊。
悲切的泪水断断续续滴进姬萦的领子,浇灭了她的怒火,只剩下茫然和局促。
她有些不习惯地在竹乐怀里动了动,小声说:
“姑姑,快离我远些,一会吐血弄脏你的衣裳。”
也许是年纪太小了,姬萦对死亡并无恐惧。
生命的最后时光,她想起紫微宫里愚迷自私的狗皇帝,发誓死了也要变成厉鬼啃断他养尊处优的细脖。除此以外,她还想起了整日与青灯古佛作伴的母后,如果变成鬼,她定要阴魂不散,夜夜恐吓那些不敬母后的小人。
姬萦还想起总是给她藏好吃的御膳房宫女阿荻,会在她爬墙时给她打掩护的太监小罐子,像大姐姐一样照顾她,邀请她去御花园看荷花的清秋……等变成了鬼,她在暗中也要照拂他们,让他们在这吃人的深宫中少受些苦。
想起这些留恋的人,姬萦不禁眼泪汪汪。
“姑姑,毒发时会很疼吗?要不然,你先把我打晕吧?”
竹乐姑姑擦干脸上的泪水,强撑起一个微笑。
“公主没对奴婢说谎,奴婢却对公主说谎了。那并非鸩酒,而是果酒罢了。”
姬萦彻底怔住:“姑姑为什么要骗我?”
“陛下要杀你,皇后娘娘要救你。”竹乐说,“是奴婢僭越,想看看娘娘为公主所做的一切,到底值不值得。”
姬萦愣愣地看着她。
“公主,无论你今后身在何处,一定要记住你是谁。”竹乐含着眼泪,深深凝望着她,“你是中宫所出的公主,无论别人怎么说怎么看,这都不会改变。永远,永远都不要忘了——”
“对公主而言最好的复仇,就是实现谶言,回到这里。”
姬萦想问谶言到底说了什么,竹乐已经从身后拿出一个木匣。
那是山寨时,大伯父为她亲手做的玩具。如果不知道玄机,旁人只会当做是一个皮影奇巧,按特定的方式开启,匣中则另有空间。
辛苦偷来的东西,都被她藏在匣子里。
姬萦回宫后染上不少坏习惯,偷东西便是其一:御膳房的烧鸡,内务府的金丝炭,十一公主的夜明珠……她不光是因为需要才偷,偶尔出于报复心理,她也偷。
自从母后把自己关在静思阁不问世事以后,再也没有人关心过她。
她不服输,不认输,以尖牙和利爪回应周围的敌意。
姬萦是皇宫里的一棵野草,在排挤和冷落中依旧野蛮生长。
“带公主离开。”竹乐将木匣推给姬萦,又将抱着木匣的姬萦推向一旁的南亭侍卫。
“离开?”姬萦大惊失色,“去哪儿?母后呢?”
姬萦的一连串问题并没有得到回答。需要仰望的南亭侍卫忽然出手,姬萦后颈一痛,随即便和身体失去了联系。
……
“千雷机的秘密就藏在传国玉玺里,这是陛下醉酒后亲口所说。”
皇后面朝青烟袅袅后的佛像,神色平静地拨动手中佛珠。
她还未满三十,鬓边已有华发。
这些白发,有些是她被软禁在山寨时长出的,更多的,是回宫后在皇帝的猜忌与争执中生出的。
“我拦着你不要回宫,并非完全出于私心。帝王之心广深莫测,那是天底下最黑最暗,最险峻的地方。没有人能够掌控一颗充满猜忌的帝王之心,哪怕是帝王自己。”
牢山大当家的这句话,直到很多年后,她才明白其中含义。
当她明白的时候,已经很迟了。
威武将军率一万将士领受皇命,假借皇后开恩,奉旨招安之名,骗取大当家的信任。
山寨一夕覆灭,三千寨民被屠杀殚尽。
她在宫中得知此事时,连绵在牢山的火已烧三天三夜。
连尸骨都不剩了。
大当家虽有心强娶,将她软禁山寨,但六年间未曾强迫她一根手指。山寨劫掠来的华服彩宝,总是第一个送来给她们母女挑选。她的孩子,他视如己出,教她如何对付山林的野兽,教她如何徒手从溪流中打鱼,教她受伤时如何利用身边的草药为自己止血……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牢山寨覆灭后,她便搬进静思阁,再也没有踏出过院门。
她是个软弱的母亲,苟且偷生,或许就是为了今日。
“我已将千雷机的秘密告诉你,还望李公公恪守诺言,救公主一命。”皇后说。
李拥袖手站在屋中,唇边噙着一抹与侍奉皇帝时截然不同的自得笑意。
“娘娘放心罢,奴婢已派出南亭侍卫,定会将公主安然带出皇宫。”
皇后闭上眼,佛堂里只剩佛珠一颗接一颗拨动的声音。
肃杀的冬风从门外不断灌入,吹不散屋中浓烈的香烛气味。
佛像在高台上怒目圆瞪,李拥看了一眼,心虚地移开了眼。
“娘娘若没有其他事,奴婢便退下了。”他赔笑道。
皇后的沉默便是应许,李拥对着她的背影行了个礼,转身退出佛堂。
他是派出南亭侍卫带公主离宫,但却没保证,公主离宫之后的命运。
皇帝要杀的人,留着终究是个祸害。李拥在皇后面前发了毒誓,若是有违诺言,下辈子也会是残缺之身。所以他钻了漏洞,命南亭处的心腹将姬萦活着带出皇宫,另找地方杀害后再剥下面皮带回交差,如此便不会违背诺言。
李拥难掩快意地走进盛放宝玺的天宝殿,命左右小太监退下后,走到放传国玉玺的玉台前,揭开了蒙盖的红布。
红布之下,是一尊咧着大口的饕餮玉雕。
似嘲讽,似威吓。
传国玉玺,不翼而飞。
李拥目眦欲裂,怒吼声像是尖叫:
“立即通报城门,拦下所有驾车离宫的南亭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