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骤雨,晨间时,雨雾才绕着院中刺槐渐渐散去。
瓦檐下雨滴声沥沥,犹如擂鼓扰人,郁娘从噩梦中惊醒,见马房四面堵得严严实实,无人闯进来过的样子,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下。
自萧重玄战死的消息传来后,萧母便将她赶来马房。
马房年久失修,屋顶上方瓦片摇摇欲坠,四周几无门窗,她住进来的第一晚便差点被翻墙进来的萧志奸污。
萧志是萧重玄的兄长,她抵死不从,闹到萧母那儿,萧母却不分青红皂白,骂她不守妇道,狐媚子,勾引萧家一个又一个男儿郎,说到后面甚至还上手打了她。
她知晓萧母如今是指望不上,晚上只好将马房四面堵死,在提心吊胆中入睡,饶是如此,夜里仍噩梦连连。
下了雨的庭园萧瑟冷寂,踏在石板上的脚步声清晰响亮,萧母人还未到,声音已经跃过瓦檐入耳。
“这狐媚子恐怕还在睡觉。”
萧母像是在同身旁的人说话,言语中有着几分讨好的意味。
郁娘听到萧母的声音,便匆匆下床。
“郁娘,起来了没有?”木门砰砰作响,伴随着萧母不耐烦的声音。
郁娘整理着发髻:“婶娘,我马上就来。”她低头看到胸脯上有濡湿的痕迹,脸色顿住,随即找来干净的束胸布换上,披上灰布长褙子,遮掩住胸前的怪异才推开门。
门外,萧母是和一个牙婆子一同过来的。
那牙婆子瘪着嘴,佝偻着脊背站在檐下,目光直勾勾盯着郁娘,发青的眼神一寸寸打量着郁娘的脸蛋、身段,宛若在看一个待价而沽的货物。
郁娘被盯得心里发毛,这样打量的目光,她在教坊做瘦马时见过不少。每年都会有人将年轻女孩送来教坊,供嬷嬷挑选,嬷嬷的目光同这牙婆子没甚区别。
“婶娘……”
萧母没理她,看向牙婆子笑道:“她这模样你可还满意?”
牙婆子咧嘴点头,眼神瞧着甚是满意。
郁娘听着她们二人的话,心中已经明了,素净的脸失去颜色,喃喃开口:“婶娘,你要卖了我?”
“郁娘,我们萧家世世代代清白,容不下你这般身份的女人,现在重玄不在了,你还是收拾收拾东西和牙婆子走吧。”
“可是重玄曾说过……”
“不要再提到重玄!若不是你这个扫把星克他,重玄怎么会死在兰西?”
萧重玄在战场上从未有过差池,偏偏郁娘一来到萧家,他便被征召出去,丧命于兰西,尸骨无存。
萧母心中实在愤恨难过,便将此事怪罪于郁娘,总觉得是因为家里来了她这么个污秽的人,才会克死萧重玄。
郁娘迎着萧母嫌恶的眼神,一时失去所有争辩的力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是她这个污秽的人克死了萧重玄?
原来萧母是这样想的。
她初来到萧家,萧母以为她是官家孤女,待她温和有礼,但在知府命人将她的卖身契送来萧家后,萧母知晓她原是教坊中的瘦马,对她态度大变,言语多冷漠苛责。
萧重玄察觉出萧母的态度,出征前特地叮嘱萧母要好好待她。
她原以为萧母看在萧重玄的话上,能善待她几分,却没想到萧重玄头七还未过就要将她发卖掉。
她自嘲笑了下,心道,兴许这就是她的命。
十六年来的人生被迫寄托在那张轻薄的卖身契之上,分毫厚度,似乎便是她人生的重量。
谁都能掂动那点重量。
大概是知晓怎么向萧母求情也无济于事,郁娘没有再说话,神色平静接受了。
萧母虽说让她收拾收拾东西,却派人盯着她,不准她带走任何值钱的东西,就连萧重玄送给她的定情玉簪也被萧母拿走。
离开前,郁娘向萧母提出请求,想去祠堂给萧重玄上香。
萧母没有反对。
立香烟气袅袅绕绕,缠着牌位,将上面刻着的萧重玄三个字模糊成杂乱的金色线条。穿堂风挟着凉意,丝丝缕缕涌入鼻腔中。
郁娘鼻头微酸,不知道有无在天之灵,若有的话,她想告诉萧重玄,她现在过得很好,不用担心她,只是以后没法经常来看他了。
一刻钟后炉内香火散尽,郁娘擦掉脸上的泪,从祠堂走出来。
萧志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跟只鬣狗似的追着她,目光肆无忌惮黏在她身上:“郁娘,只要你开口求我,我就到母亲面前帮你说话,让她留下你。”
郁娘仿若没听到他的话,攥紧肩膀上的包袱,同他拉开距离。
萧志又说了些挑逗的话,见她始终不开口,只迈紧步伐离开,萧志脸色阴沉如墨,不住破口大骂。
“在我面前装什么贞洁烈妇,你一个教坊出来的瘦马,既然都能陪我兄长,为什么不能陪我?等落到那牙婆子手上,你那怪身子怕不是要……”
“萧志。”郁娘突然止住脚步。
萧志听到她唤他,还以为她想通了,对她咧着嘴呵笑:“什么事?”
郁娘望向马车,牙婆子此刻正掀开轿帘,坐在车上等她,她收回视线,冷冷凝视着萧志:“萧志,我是你未过门的弟媳,你却三番四次骚扰我,你娘耳聋心盲,那今天我就代替你娘好好管教你一番。”
萧志还没反应过来郁娘的话,就见她突然从包袱里掏出块黑色木头,对着他的脑袋梆梆砸了三下。
砸得极为用力,他的脑袋瞬间开花,鲜血四溅。
萧志捂着满头的血,痛得不住嘶嚎,而郁娘打完人已经利索坐上马车,马夫扬起鞭子,车轮辚辚而动。
萧志想要去追马车,只是血水糊住他的眼睛,他脚步踉踉跄跄摔了个狗吃屎。等他爬起来,马车已经走远,气得他对着马车的方向啐了一口。
“贱人!”
“这个贱人哪里来的木头……”
不知想到什么,他脸色一顿,而后连滚带爬向屋里的萧母大叫道:“娘,那贱人把大哥的牌位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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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内,郁娘手指轻轻摸着牌位上萧重玄三个字。
思来想去还是舍不得它,将它也带走了。
她来到萧家时,只带了几件换洗衣物,离开时也只多带了萧重玄的牌位。
她垂下颤动的眼睫,抱着牌位不再言语。
对面的牙婆子目光静静看着郁娘,她买过很多姑娘,大都会寻死觅活,而这郁娘却是平静如初,恍若置身事外一般。
大概从教坊出来的姑娘,早已见过“大风大浪”。
想到这,牙婆子目光停在郁娘胸前,嘴巴瘪出个满意的弧度。
马车一路向西,驶出城里,走了两个多时辰才停下来。
郁娘挎着包袱下马车,同她想象的不一样,她以为自已会来到偎红倚翠的青楼或者轻歌曼舞的教坊,却没有想到是个行军驿站。
牙婆子领她向驿站的偏房走去,一路皆有黑甲士兵站岗,气氛肃穆威严,落针可闻。
郁娘眼观鼻鼻观口,屏住呼吸跟在牙婆子后面。
牙婆子一直将她带到一个老者面前,才停下脚步。郁娘抬首,声色不动打量着四周和那老者。
四周堆满装着药材的竹罐,里间隐隐有药材捣杵声传来,那老者应是个医师,穿着灰色长袍,身上满是药味,胡须花白,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韵。
牙婆子附到老者耳边,一边小声说话,一边将沾染染着濡湿痕迹的布条展开给老者看。
郁娘看到那是自已早晨换下的束胸布,脸色轰地一下红了。
牙婆子怎么会有自已的束胸布?
是萧母给的吗?!
老者捋着胡须,诧然道:“能未育而有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