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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见到艾刚·马卡特,是在深秋的十一月。那天,古城乌普萨拉的天空浓云密布,风也渐渐冷了起来,几片法国梧桐的黄叶飘过,落在了研究室的窗前。
一见面,我就发现艾刚是个很有魅力的人。他的脸上总是挂着微笑,尽力在周围人中营造一种热闹的气氛,这种心意我马上就察觉到了。这种类型的人,有不少患有心理上的疾病。而据我所知,这类病人大部分都可完全治愈。人的精神生活是建立在与周围人的关系上的,但有些人就是不愿与他人交往,这种孤僻的性格最容易导致患病,而他并不属于那类人。
他的年龄可能比我稍大一点儿,或者和我差不多,总之已经不年轻了。但他的表情反应灵活,动作也相当利索。他身材高高瘦瘦,瞳孔是蓝色的,满头浓密而花白的头发。
“啊,医生,你好,初次见面。”
刚一进门,他就爽朗地说道,同时向我伸出手来。我握住他的手,他也用力地回握。我认为他之所以这么用力,是出于心情愉快的原因。总之,第一次见面,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很不错。我甚至认为,即使为他浪费点儿时间也值得。
我请他坐下,然而他却怔怔地看着我,像是不知道该坐椅子还是该坐沙发。我示意他在沙发上坐下,然后坐在他对面。
“你为什么管我叫医生?”我想先和他聊些轻松的话题。
“不为什么,因为你穿着白大褂。”艾刚笑着回答。
“是这里的海因里希介绍你来找我的吧?”我问道。
“海因里希?哦,不是的。”他说。
“你叫什么名字?”
“艾刚·马卡特。医生你呢?”
“我叫御手洗洁。”我答道。
“你是从东方来的吧?”他马上又问我。
“是的,从日本来。”我发现,听到我的回答时,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慌的神色,“关于日本,你多少知道点儿吧?”
他低着头想了半天,像是在努力回忆什么。“嗯,日本是个科技发达的国家。我就是因为沾了日本的光才能活得好好的。”
我“哦”了一声,点了点头,接着问他:“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儿吗?”
他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于是我又问了一句:“为什么说是沾了日本的光?”
艾刚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笑了笑说:“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这么觉得而已。”
我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下去。
“这里的东西可真不少啊!”他扫了一眼我的研究室说道。
“有很多东西是别人送的。”我告诉他。
“那幅画是毕加索的吗?”艾刚指着墙上的复制画问道。
“不,是康丁斯基[1]的,画的是日本的稻草人,放倒之后画的……怎么了?”
艾刚转过脸去,那一瞬间,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很痛苦。
“哦,不,没什么。这幅画有名吗?我以前没见过。”艾刚说话时并没有看着画。
“这是最早的抽象画。你喜欢抽象画吗?”
艾刚想了想,摇摇头说:“啊,不,我不怎么喜欢,我喜欢比较容易看懂的东西。”
“举个例子,你喜欢哪位画家?”
“比如美国的爱德华·霍普[2],他的画看着很舒服。还有比亚兹莱[3]、德尔沃[4]……还有,我还很喜欢英国画家查尔斯·道尔[5]的画,虽然他的名气并不大。”
“霍普的《夜鹰》确实很不错。”
“是啊,霍普的作品里,我最喜欢的就是那幅。”艾刚说。
“虽然有些阴暗,但很好懂,就像希区柯克[6]的电影一样。”我说。与陌生人聊天时,电影往往是最好的话题。
“哦,希区柯克!我可是他的忠实影迷。从他在英国拍摄无声电影起,我就一直看他的片子,上大学时还犹豫过将来要不要从事这一行,那段时期很迷他的电影。但瑞典电影不太合我的口味,我能理解英格丽·褒曼[7]为什么要离开那儿。”艾刚兴致勃勃地说道。
“你最喜欢希区柯克哪个时期的作品?”
“除了他最早期的一些作品外,其他的我都看过。但大都是在放映经典名片的小影院或者在电视上看到的,不是上映期看的。”
“你是哪年出生的?”
“一九四七年。所以我能在上映时看到的,是从《鸟》那部影片开始的,那时我念中学。这已经是他晚期的作品了,但片子真好看,我还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因为我本来打算走生物学这条路。当时是在哥德堡的电影院看的首映,从那以后,《玛尔妮》、《破碎的幕布》、《黄玉》和《狂凶记》,都是首映时就看了。我是他最忠实的影迷。”
“那是你看过的最后一部吗?”我问道。这很重要,如果他真是希区柯克的忠实影迷的话
[8]。
“最后一部?”
“《狂凶记》是你看过的最后一部他的片子吗?”
“啊,是的,当然了。那是最后一部。”他很肯定地回答。
“那《家庭密谋》你没看过?”
“《家庭密谋》?那是什么片子?”这个问题似乎出乎他的意料,艾刚的眼睛瞪得很大。
“这是希区柯克导演的最后一部作品,你没看过吗?”
“我连听都没听说过。”他说。
“哦。”我只能这么应付,他的回答令人惊奇,我想了想这句话的含义。原想换个话题和他聊,但看来没必要了,因为艾刚找了个新话题。
“这里是医学院吧?”
“不,这里是研究所。”
“那不是差不多吗?医生,您是研究什么的?”
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告诉了他:“我正在研究人的脑组织。”
“哦,难怪!”艾刚似乎十分开心,甚至兴奋地拍了拍沙发扶手,“我早就该猜到了,怪不得!哎,带我到这种地方来,说明我病得不轻,对吧?”说这话时他脸上仍挂着笑容,“我哪儿有毛病?不就是脑子吗?!要做什么?是胰岛素休克疗法?还是要在脑袋上通电?多可怕啊,用这些方法来治我的脑子!”
“你觉得有必要做那些治疗吗?”我问道。
“不,我看完全没必要。”艾刚说。
我从医生的角度问道:“你认为自己能适应社会吗?”
“我认为没问题。”艾刚回答道。
“你了解‘社会’这个词所代表的意义吗?”
“意义?是的,我想我了解。”他点头答道。
“你每天都很高兴吗?”
“是呀,每天都很高兴。”他爽朗地说。对于这一点,我丝毫没有怀疑。
“你生活目的明确吗?没有什么消极的想法?”
“生活目的……这我不清楚,但没有消极的想法。饭吃得很香,也没有什么想死的念头。”
“很好,我不准备给你做那些治疗,马卡特先生。但我建议你做一次核磁共振,检查一下。而且没有人把你带到这里来。”
“是我认为你需要御手洗先生的帮助。”海因里希在一旁说道。
艾刚看了我的朋友一眼,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然后又看着我问道:“你是说,我得了病,因此需要你的帮助吗?”
我想了想,慎重地答道:“虽然你本人认为不需要,但你周围的人都觉得需要。在这种时候,往往大家的判断是正确的。”
“哎!”艾刚失望地叫了一声,肩膀垂了下来,“哎,真让他们说对了。”
看他的样子,像是被关系不错的朋友出卖了,但并没有因此而生气。从这点来看,他虽然多少有些异于常人,不过还是能被社会接受,在人群里生存的。关键就在这里,如果他此时发起火来,恐怕马上就会被人抓起来。
“马卡特先生,”我告诉他,“并不是我找你来的,是你自己想见我。”
他愣了一下,问道:“啊?真是这样吗?”
我使劲儿点了点头。
“哦,对,还真是这样。”艾刚笑了,挠了挠头,接着说道,“真是糟糕,我都忘了。是这样的,因为我想跟医生说说话,随便聊聊。”
我又点点头,问道:“具体有什么事?”
“之所以来找医生,确实是有些事要麻烦你。”
“到底是什么事?”
“啊,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可能会觉得我不正常,我想找到回去的方法,我想不起来以前我在哪儿了。”
“是你在哥德堡的家的地址吗?”我故意这么问。
“不,那里我知道,我不是指那儿。我听说你有特殊的能力……我的意思是,除了医生的本事……”他的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
我接着说道:“怎么说呢?有时候我确实能发挥那种能力。你和海因里希是怎么认识的?”
艾刚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好像有更重要的事情想问:“医生,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像是在做梦。刚才告诉过你,我每天都很快乐,那不是假话,但我又觉得很空虚。不知道为什么……具体的感觉还真说不出来,就像没有生活的目标。我觉得我该回去,我相信我必须回到一个地方去。现在我生活的地方,不是我应该待的。但是,该回哪儿去,我又不知道。”
我对他的话产生了兴趣。
“哦,你想知道该回哪儿去,对吗?”我问道。
艾刚叹了口气,点点头。“是的,我想知道。医生,我真的想知道我该回哪儿去,太想知道了!”
我看着他满脸诚挚的表情,有些感动。
“也许我能告诉你,但我不知道那样做对你来说是不是件好事。”我说。
艾刚惊讶地看着我。
“真的吗,医生?”
我缓缓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