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那天在朝我的车走去的途中,一种忧虑的情绪不断搅扰着我,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我脑中盘旋,在那个傍晚萦绕起伏。这个世界上的有些人会称呼这种感觉为预兆,认为这是能看到当前趋势的第三只眼睛发出的警告。我从来不信这些。然而我承认有时候当我回想起那一天,也会纳闷:如果命运女神果真曾在我耳边低语——如果我知道那一趟驾车出行会改变那么多事情——我会选择一条更稳妥的路吗?在那个右转的地方我会左转吗?我还会沿着那条将我引向卡尔·艾弗森的路行进吗?
在那个凉爽的九月晚上,我的明尼苏达双城队要与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进行比赛,赢取中部冠军。很快,球场的灯会照亮明尼阿波利斯的西边地平线,照亮整个夜空,宛若荣耀之光,可我不会在现场见证这些。这又是我的大学预算没法承受的一件事情。我会一直在莫莉酒吧门口工作,在检查司机的驾照和平息醉后的争吵期间,偷偷瞅一眼柜台上方的电视机——这不是我的职业,不过可以帮我付租金。
说来奇怪,在我们的历次会面中,我的高中指导老师从没提过“大学”这个词。也许她能闻出沾在我那些旧衣服上的浓烈的无药可救的气息。也许她已经听说我在满十八岁的第二天就在一家叫作皮德蒙特的休闲酒吧工作。又或者——八成是这样——她知道我母亲是谁,认为有什么样的父母就会有什么样的子女。无论如何,没看出我是上大学的料这一点我并不怪她。事实上,在昏暗的酒吧里,我感到比在学术殿堂的大理石过道上更舒服,我在那些过道上跌跌撞撞,就像脚上穿错了鞋子。
那天我跳上我的车——一辆有二十年车龄的锈迹斑斑的本田雅阁——开动车子,从学校往南驶去,汇入35号州际公路交通高峰期的车流,听着艾丽西亚·凯斯[1]的歌曲从破朽的喇叭中传出来。到达城镇主干线时,我伸手到乘客位的背包里摸索,终于找到了写有老人之家地址的那张纸。“别叫它老人之家,”我对自己咕哝道,“那是养老院、老年中心,大概这类地方。”
我在郊区里奇菲尔德混乱的街道间行驶,最后在希尔维尤庄园——我的目的地的门口,找到了标志牌。这个名字真是天大的恶作剧。这里没有山,也没有“庄园”所暗示的半点壮观的景象。前面是一条熙熙攘攘的四车道林荫大道,后面对着一座摇摇欲坠的老旧公寓大楼。但是,这个不恰当的名字,也许是希尔维尤庄园最让人愉悦的事情了。庄园灰砖墙上布满绿色海藻,蓬乱的灌木疯长,霉菌和铜锈包裹住每个窗框的软木。这栋房屋坐落在地基上,就像一个足球抢断球[2]一样令人忧惧。
我步入大厅,一股污浊的空气,混杂着消毒药膏和尿臊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让我的眼睛瞬间充满泪水。一个戴着扭曲假发的老妇人坐在轮椅里,目光越过我,似乎在期待从前的某个求婚者从停车场出现,把她带走。我经过时,她笑了,并不是对我笑。我并不存在于她的世界,正如我的世界中没有一丝对她的记忆。
快到接待处时,我停了下来,最后一次聆听在我耳边萦绕的念头,那些念头固执地劝我在为时已晚之前放弃那个英语课程,代之以更理智的课程,比如地质学或历史。一个月以前,我离开了位于明尼苏达奥斯丁的家,偷偷溜走,就像一个男孩跑去参加马戏团。一个字也没有告诉我妈妈,没有给她任何机会来改变我的主意。我仅仅收拾了一个包裹,告诉我弟弟我要走了,给妈妈留了张字条。等我到达大学的教务室时,所有像样的英语课程都满员了,于是我注册了传记课,一门强迫我去访问素昧平生的人的课。我在大厅徘徊,深知我太阳穴处湿漉黏糊的汗珠源于这门课的作业,我长久以来拒绝开始的作业。我知道这个作业会让人不愉快。
希尔维尤的接待员,一个方脸女人,面颊结实,头发紧致,眼睛深陷,像一个古拉格舍监,她探身到接待桌前,问道:“要帮忙吗?”
“是的,”我说,“我是说,但愿如此。你们的经理在吗?”
“我们不允许招揽生意。”她说,盯着我,神情变得冷淡。
“招揽生意?”我勉强笑了笑,伸出双手做出哀求的样子,“女士,”我说,“我没法向穴居人推销火。”
“好吧,你不是这儿的居民,也不是访客,你当然也不在这里工作,那么,还剩下什么?”
“我叫乔·塔尔伯特。我是明尼苏达大学的一名学生。”
“然后呢?”
我瞥了眼她的名牌。“呃……珍妮特……我想与你的经理谈谈我必须做的一个作业。”
“我们没有经理,”珍妮特眯着眼说道,“我们有一位主管,洛格伦太太。”
“抱歉,”我说,尽量保持和气,“我能跟你的主管谈谈吗?”
“洛格伦太太非常忙,况且现在是晚饭时间——”
“只需要一分钟。”
“要不你把你的作业情况跟我说下,我看看是否值得打搅洛格伦太太。”
“这是一项课程作业,”我说,“英语课作业。我必须访问一位老人——我是说一位长辈然后为他写传记。你知道,关于他一路走来遇到的艰难险阻。”
“你是作家?”珍妮特上下打量着我,似乎我的外表能回答这个问题。我最大限度地把身体挺直到五英尺十英寸[3]。我二十一岁了,已经接受我只能长这么高——谢谢你老乔·塔尔伯特,不管你在哪里。虽然我是一个门卫,我不是你通常在酒店门口看到的那种大块头。事实上,对于门卫来说,我是瘦弱的。
“不是,”我说,“不是作家,只是一名学生。”
“他们让你写一整本书?”
“不是。它是文章和大纲的混合,”我笑着说道,“有些章节必须写出来,像开头、结尾和重要的转折点。不过它多半会是一个概要。这是一个相当大的项目。”
珍妮特皱了下扁平的鼻子,摇了摇头。由于我不推销任何东西,显然她又有些不忍。她拿起电话,压低了声音说话。很快一个穿绿色套装的女人从接待桌那边的过道走来,在珍妮特旁边站定。
“我是洛格伦主管,”女人宣布道,她的头抬得端正,一动不动,似乎她头上正平稳地托着一只茶杯,“我能帮你吗?”
“希望如此。”我深吸了一口气,把我的来意重新说了一遍。洛格伦太太斟酌着我的解释,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说道:“你为什么来这里?你怎么不采访一下你的父母或祖父母?”
“我的亲人都不在附近。”我说。
这是谎言。我的母亲和弟弟就住在双城南边,开车两个小时就能到,但即使是短时间造访我母亲的住处,都像是在荆棘地里穿行。我从没见过我父亲,不知道他是否还在玷污地球。虽然我知道他的名字。我母亲自以为聪明地给我取了他的名字,指望这会让老乔·塔尔伯特内疚,从而待在她身边,也许娶她,并养她和小乔伊,但没能实现。我的弟弟杰里米出生时,妈妈故技重施,得到同样的结果。在我长大的过程中,我不得不一再对别人说明我母亲的名字是凯西·纳尔逊,我的名字是乔·塔尔伯特,而我弟弟的名字是杰里米·内勒。
至于我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我只见过我妈妈的父亲,我的外祖父比尔——我爱他。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只需简单的一瞥或是点头就能吸引别人的注意。在他身上,坚毅与温和平分秋色,像上等的皮革一样融为一体。有些日子,当我需要他的智慧来处理我生活中的起伏时,我就会仔细搜寻对他的记忆。然而,有些夜晚,雨水溅在窗玻璃上的声音会渗进我的潜意识,他会在梦中造访我——这些梦以我在床上突然坐起而结束,想起看着他死的那一幕,我浑身冷汗直冒,手抖个不停。
“你真的明白这里是养老院,是吧?”洛格伦太太问道。
“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我说,“这儿有些人经历了传奇的时代。”
“没错。”她说着靠在分隔我们的工作台上。距离很近,我可以看见从她眼角扩散出来的皱纹,她的嘴唇上也显出皱纹,像干涸的湖床。我可以闻到她说话时嘴里散发出的苏格兰威士忌的淡淡芳香。她继续低声说道:“人们住在这里是因为他们没法照顾自己。大部分人患有老年痴呆症,或者精神错乱,或者其他神经系统疾病。他们不记得自己的孩子,更别提他们生活中的细节。”
这一点我倒没有想到。看来我的计划要泡汤了。我怎么写得出一个战争英雄的传记,如果这个英雄都不记得他做了什么?“你们这里难道没人还记得事情?”我问道,声音听起来比我自己想象的更可怜。
“我们可以让他跟卡尔谈谈。”珍妮特说道。
洛格伦太太瞥了珍妮特一眼,当你瞪向恰好揭穿了你的完美谎言的家伙时,就是那种眼神。
“卡尔?”我问道。
洛格伦太太交叉双臂,从接待桌后面退了出来。
我催问道:“谁是卡尔?”
珍妮特看向洛格伦太太,寻求准许。洛格伦太太终于点头,这回轮到珍妮特靠在工作台上。“他的名字是卡尔·艾弗森。他是一个杀人犯,”她低声说,就像一个女学生冒失地讲出一个故事,“大约三个月前刑事局送他来了这里。他被从斯蒂尔沃特假释出狱,因为他身患癌症,命不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