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架
入了夏后,松山村姑娘和年轻媳妇都陆续换上了裙子,今年流行红裙子,百褶裙,风一吹裙摆便被掀得鼓鼓的,裙子上的褶子散开来,像水波一样好看。
前几天冬麦去赶集时,也买了一条百褶红裙,她挑的是和大家伙都不一样的红,虽都是红,但别人的大多是正红,独她寻了一条桃红色。
她觉得那种百褶裙的正红做得不好看,颜色发暗,看上去呆板陈旧,可自己挑的桃红色娇艳活泼,像三月爬在枝头的桃花。
今天去隔壁吃喜酒,她特意穿上了,自己低头看了看,衬着一截纤细白净的小腿儿,确实好看。
她也才嫁过来半年,还算是新媳妇,村里人见到她还会提,说这是林家的新媳妇,生得好看,林荣堂可真是有福气。
她一出门就见满地都是红色鞭炮皮,还有几个小孩子围在沈家门洞前,嘴里喊着糖,在那里捡没炸响的哑炮。
几个孩子穿得脏兮兮的,还流着鼻涕,见到她便喊:“新媳妇来了!”
她笑了笑,倒是没了刚嫁人时听到这称呼的羞涩,反而对几个小孩子提醒:“别捡那个,小心炸到,远着点,要是想玩,去找他们管放炮的要新的散炮来玩儿就是了。”
正说着,就见隔壁的王二婶匆忙出来,险些撞到冬麦身上,之后她看到冬麦,哎呀了一声:“你和沈烈家新媳妇是不是认识?”
冬麦想了想,点头:“算是认识吧。”
沈烈家新媳妇叫孙红霞,是她家隔壁村的,以前上小学两个人还曾经当同桌,不过孙红霞上到小学四年级就辍学了,而她一口气上完了初中,孙红霞辍学后,两个人好像就此没什么交道,甚至连集上碰到打个招呼的时候竟然都没有。
王二婶却仿佛松了口气:“那敢情好,你去劝劝她吧!”
啥?
冬麦纳闷:“劝什么?”
王二婶提起这个就没好气:“这不是新媳妇已经进门了吗?堂也拜了,喜酒也吃上了,人都送入洞房了,结果人家突然说,这婚不结了,要离婚!”
冬麦一脸懵:“啥意思?要离婚?这不是今天才要结婚吗?”
王二婶:“谁知道呢,过来送亲的娘家人都气得不轻,已经劝过了,可人家哪听呢,一门心思咬死了说要离婚,还闹着要马上回家,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旧社会地主老财抢媳妇呢,你说这叫什么事?”
冬麦震惊:“她到底怎么了?我可是听说,是她非要嫁过来咱们村啊!”
说“嫁过来咱们村”这都是委婉地说法了,其实是沈烈年后复员回来,当时也没什么事,就跟着公社里负责去挖沟渠,挖沟渠的时候,沈烈还挺出风头的,身体壮力气大又能管住人,就让他当了一个什么队长,反正手底下管着一些人。
据说孙红霞当时也去帮着挖沟渠,就看上沈烈了,死活要嫁给沈烈,后来媒人说合这件事,沈烈也就应了,本来这是一桩好事,谁想到,新媳妇临到头突然不干了?
冬麦脑子转不过弯来。
王二婶:“哎呀,鬼知道这是中了什么邪,反正现在根本劝不住,可是你说这好好的日子,人家沈烈为了娶媳妇,也是下了本了,媳妇娶进门就要闹离婚,你说谁受得了?你赶紧去劝劝。”
冬麦心里还是懵的:“可,可我不会劝啊!我和她其实不熟,都好几年没见过了,我哪知道人家干嘛突然不嫁了啊!”
然而,这个时候又从院子里走出来几个媳妇,一个个都气得要命,听到王二婶这么说,也都让冬麦去劝。
“你和她隔壁村,这不是认识吗,你又年轻,兴许能说上话!”
可怜冬麦就这么被推到了新媳妇的洞房里。
沈烈家房子还是他爷爷那会儿盖的,朝南五间大北房,新媳妇就在靠东边那间里屋里,里屋窗户上贴着大红喜字,屋门外还围了一群看热闹的——几个婶子辈支棱着胳膊轰走那些人,洞房里才勉强安静下来。
冬麦看过去,新媳妇穿着红褂子红裤,身上也用红绸子绑了大红花,头发缗得油光锃亮,还戴了一朵大红花,看着真是喜庆,只是新媳妇却板着脸,没好气地斜坐在炕头上。
她看到冬麦来了,也不搭理,径自拿了旁边的红花生来吃——倒是很放得开。
冬麦便有些期期艾艾的,她被人推进来劝,可这事实在不知道怎么下嘴,她也是被赶鸭子上架,现在看到人家孙红霞,只好硬着头皮说:“红霞,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这不是挺好的?你这是怎么了,听说你想离婚?”
孙红霞斜眼看过来,见是她,冷笑了声:“哟,请了你来劝架啊?”
冬麦绞尽脑汁想了想刚才大婶们叨叨的那些话,终于道:“我倒也不是非要劝,我也劝不了,毕竟人都有自己的主意,可你看,你都八抬大轿敲锣打鼓地被人家娶进门了,该花的该用的,人家都花了,你和他证也领了,这突然闹着要离婚,你说谁能接受?事情走到这一步,你好歹得说说,到底为了什么?如果是咱们这婚事哪里有不周到的地方,你尽管提,咱们都可以好好商量啊,你说是吧?”
被赶鸭子上架的冬麦绞尽脑汁,添油加醋,把原本婶子教的话说了,她觉得自己说得还挺好的,合情合理。
谁知道孙红霞却很是不屑地扫了一眼冬麦:“婚事没什么不周到,我也没有不满意的,我就是对沈烈不满意。”
沈烈……
冬麦无奈地道:“他人不是挺好的吗?”
孙红霞斜看着她:“哪里好?你倒是说说,哪里好?”
冬麦语塞。
说实话,她还真不觉得沈烈哪里好。
她第一次见到沈烈,还是她刚嫁过来那时候,冬天早上她正烧饭,看到没柴了,就去后院抽柴,结果恰好看到了沈烈。
赶上那天沈烈刚退伍回来,穿着一身军绿大衣,戴着一顶大厚帽子,胡子占据了小半张脸,左边脸颊还有一道不太显眼的划痕,加上他生得人高马大,像一座小山,她乍看到,还以为土匪进村了,吓得站在那里没敢说话。
沈烈也打量着她,之后便笑了,他笑起来更不像好人了,特别痞,一看就很土匪!
他笑着说:“这是哪家姑娘,这么水灵。”
冬麦想起最初见面,她当时吓得腿都哆嗦了,撒腿就往家里跑,即使后来知道这就是前门那个参军多年的沈烈,也还是对沈烈没好印象,就是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人。
人家军人都穿着绿军装特别勇武正气,可没他这样的啊!
不过现在冬麦是来劝和的,不是来劝离的,她想了想刚才几位村里伯娘婶子那给予重任的眼神,只好努力地想了想沈烈的优点。
最后,她终于说出了一句违心的话:“他这人性格挺好的吧?长得也可以吧?”
为了佐证,她努力地比手画脚;“你看,他长得高,模样周正,和谁都处得来,这不是挺好的吗?”
孙红霞却嘲讽地道:“是,他长得还不错,他也爱笑,他笑起来,可真是让人看得脸红,可是那又怎么样,他不止对我笑,他也对别人笑,喜欢他的小姑娘多着呢,人家可不缺我这一个!”
对于这一点,冬麦倒是不怀疑。
一时不由暗恨,心说这个沈烈可真不消停,这样的一个人,让人怎么给他说项?
她只好嗫喏道:“等你结了婚,管着他,不就行了?你成了他媳妇,他得听你的。再说了,他是退役军人,听说还立过功,是不是有补助啊,我好像听人提起,说是一个月六十块钱呢!”
其实这是听她家男人林荣棠说的,林荣棠和沈烈是从小一起玩大的,林荣棠一直念叨沈烈,说沈烈有了这一个月六十,以后日子肯定差不了。
冬麦不提这个也就罢了,冬麦提起来,孙红霞就恨得牙痒痒。
她为什么突然大变性子要离婚,其实是有缘由的,就在刚刚,送入洞房的时候,她一下子有了上辈子的一些记忆!
上辈子,她嫁给了沈烈,婚后开始还算不错,可是后来她就发现,她以为沈烈每个月有六十块钱的补助,但其实那补助,他都寄给别人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分了三家寄的,每家二十块钱,他自己竟然一分钱不剩下!
她孙红霞是看中了沈烈,看中沈烈的脸,看中沈烈的身子,看中沈烈能干,但更多是看中跟着沈烈有好日子过,结果他呢,竟然一分钱不剩下了。
她和沈烈谈过,意思是我们结婚了得攒钱过日子,你那些钱别给别人了,可沈烈固执,说那是死去战友的遗孀和父母,虽然有政府补贴,但他想尽心,说自己身体健康有手有脚人还活着,缺什么可以自己挣,国家给的补贴,他就想贴补他们。
孙红霞看着每个月六十块钱的补助就那么给别人,心疼得要命,再之后,她看沈烈就和以前不太一样了,觉得他穷。
一旦你看着这人穷了,那就是怎么着都不顺眼,连带他笑起来都不好看了。
再之后,他们结婚大概一年的时候,沈烈和人家大名鼎鼎的路奎军合伙做生意,路奎军投资,他来负责,本来以为就这样发财了,谁知道他竟然遇到了车祸,差点没命了,再后面的事,孙红霞就不知道了,但是孙红霞用脑子一想都知道,他出车祸了,那生意肯定赔了,怕是欠了一大笔钱,也不知道那个路奎军会不会找他要钱!
总是沈烈这个人倒霉,跟着沈烈没好日子过!
知道了这一切记忆的孙红霞,想起自己竟然一脚踏入了沈烈家的门,真是恨得两腿都在颤,她只庆幸还没圆房,自己身子是干净的,她得赶紧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