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玻璃纸糖
那天乌桃回到家时,手里攥着五颗彩色玻璃纸糖。
一颗红色,一颗绿色,一颗蓝色,还有两颗是紫色的。
乌桃的堂姐腊梅说,七种颜色的彩色玻璃纸糖她都吃过,紫色的最好吃,她说可惜了乌桃你昨天没来我家,不然我就给你吃一颗了。
这让乌桃信以为真,总觉得那天如果她去找腊梅玩,那她就可以吃到紫色玻璃纸糖了。
这让她懊恼,也让她越发想想紫色玻璃纸糖的味道,从那之后,乌桃总觉得,所有的玻璃纸糖都没有紫色的甜,她就想吃紫色的玻璃纸糖。
现在,她拥有了两颗紫色玻璃纸糖。
她忍不住想笑,不过又努力忍住,将五颗糖小心地放到自己棉袄兜里,才走进去院门。
这个时候正是傍晚,四合院里各家正在做饭,还有几个孩子正玩拍三角。
他们喊乌桃一起玩,乌桃摇头。
乌桃没有把自己的小秘密告诉小伙伴们,她只想把她的糖留给妈妈和哥哥。
乌桃过去自来水管前,费劲地拧开,水管里的水好像有些卡顿,不过在片刻之后,水便冲破阻碍突地冲了出来。
冬天,清冽冰冷的水呲在乌桃手上,冲去了上面的煤迹,小手通红,略有些肿胀。
乌桃擦干了手,回到家里,乌桃妈宁妙香正在做饭,家里的饭菜很简单,晚饭是咸菜丝和棒子面窝窝头,一共三个,妈妈哥哥和乌桃各一个,如果不够吃便就着咸菜丝喝棒子面粥。
这是乌桃家冬天里一成不变的晚餐。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捡了多少?”宁妙香看到女儿,没什么好气。
“换了四毛钱。”乌桃说着,从左边兜里掏出来四毛钱。
有一张一毛的纸币,皱巴巴的,其它都是钢镚子。
宁妙香:“放柜子上头吧。”
乌桃攥着那些钱,放在了床头五斗柜上。
乌桃已经七岁了,这个年纪出去学手艺岁数不够,于是就背着小筐,拿着小铁耙子出去捡煤核了。
所谓捡煤核,就是捡炉灰里面剩下的煤渣子,那些大单位烧锅炉剩下的煤渣子都是一车车的,人家师傅小推车往那里一倒,一群孩子就冲过去,扒拉着在炉灰里捡煤核。
一手用小耙子扒拉,一手遇到好的就捡进自己小筐里。
乌桃咬着唇,看着她妈妈的背影,小声说:“今天去地安门医院捡的,那里捡的人少,这才捡多了。”
捡了煤核后,一般都是拿回家用,这样家里能省下买煤的钱,不过最近宁妙香说家里够用了,让她卖掉,她就跑过去废品市场卖,一般能卖三毛,不过今天捡的多,竟然卖了四毛。
不过宁妙香却只是“嗯”了声,她在忙着,并没有要回头看一眼乌桃的意思。
乌桃便将手伸进右边的口袋,口袋里是那五块玻璃纸糖,今天意外得的。
她本来想等哥哥回来再拿出,毕竟这是一件大事。
不过现在却有些迫不及待了,她望着妈妈的背影:“妈妈,今天我路过地安门的时候,遇到一个人。”
她刚说完,宁妙香已经开始扒拉着炉灰渣子,装进了簸箕:“去,倒了。”
乌桃怔了下,点头,赶紧端起来。
宁妙香:“这么大孩子了,一点不懂事,就知道傻站着!”
乌桃赶紧端着簸箕去倒脏土,出去的时候,碰到勋子,勋子住他们间壁儿,比乌桃大一岁,平时有什么事总是会顾着乌桃。
“乌桃,我发现一个地儿,那里捡煤核的少,明儿带你去!”勋子还刻意压低了声音。
乌桃谢了勋子,又看了看四周围,把一块糖塞给了勋子:“勋子哥,吃糖。”
说完,也没等勋子说什么,就赶紧去倒脏土了。
倒了脏土回来,乌桃哥哥已经回来了。
乌桃哥哥叫青桐,比乌桃大三岁,今年十岁了,在家附近的土产杂品公司三部干临时工,其实他年纪太小了,当学徒根本不够格,不过宁妙香求爷爷告奶奶,加上土产杂品公司也实在缺人手,竟然真把他塞进去了,人家一个月给他十块,还管一顿中午饭,对于这么小的孩子,算是很不错的了。
青桐瘦弱,但是人却很机灵,平时就爱和大院里大家伙闲扯篇,不过现在的他,身上脏兮兮的,人也无精打采的。
土产杂品公司并不轻松,锅碗瓢盆扫帚这些物资的捆扎都归青桐干,分量虽然不大,但是繁杂得很,这一天下来,也够累的。
宁妙香见青桐回来了,让他去洗洗,也就开饭了。
乌桃尝到,窝窝头里的棒子面好像掺了一些别的什么,剌嗓子,她猜应该是高粱面,听说高粱面并不好吃,但是比棒子面便宜。
窝窝头吃不饱就喝汤,喝汤差不多喝饱了,收拾好了房子,宁妙香便开始低头纳鞋底子,现在天很冷了,家里孩子还穿着单鞋,宁妙香想做两双棉鞋,过年时候可以给孩子穿。
青桐坐在煤炉子前烤手,他手被冻得裂开了,被红色的炉火烤着,都是一道一道的血口子。
这点上乌桃比他好多了,冬天也会裂口子,但裂了后,涂涂凡士林,差不多就好了,并不像青桐一样反反复复总是不好。
乌桃小心地取了一点凡士林,烤化了,融化的透明凡士林滚烫,滴在开裂的血口子上,乌桃便仿佛听到伤口处发出滋滋的声音。
青桐疼得龇牙咧嘴:“轻点,疼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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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桃看看旁边灯下做缝补的妈妈,终于尝试着开口:“今天我捡煤核回来,遇到一个人。”
也许是她的开场白太过平淡,妈妈和哥哥并没有接茬的意思。
乌桃只好继续说:“那个人带着照相机,说要给我们拍照,不要钱。”
青桐:“别傻了,谁会好好的不要钱给拍照呢,肯定要钱。”
宁妙香还是没抬头。
乌桃:“那个人说,不要钱给我们拍照啊,拍一张,还可以送给我们糖吃。”
宁妙香终于抬头看了一眼:“你们?除了你还有谁啊?”
乌桃:“好几个呢,都是正好经过地安门的,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住地安门大楼,还有两个男生,我不知道住哪儿。”
这么说着,乌桃就想起来那个住地安门大楼的小姑娘,穿着藏蓝色棉猴大衣,戴着棉手套,扎着两只牛角辫,牛角辫上还带了红色纱带,人也白白净净的,反正看着很好看。
于是宁妙香便狐疑起来:“给人家拍照片就算了,给你拍,算怎么回事,黑不溜丢的,就是煤窝里扒出来的!”
宁妙香说的是实话,乌桃每天都出去捡煤核,回来灰头土脸,就是煤窝里扒出来的。
但是这种实话,还是刺痛了乌桃。
她忍不住大声说:“人家说了,给我们免费拍照,每个人都拍,我要洗脸,人家还不让我洗呢,说我那样最合适了!帮我们每个人都拍了!”
青桐噗嗤一声笑出来:“敢情还有人喜欢你捡煤核后的样子,开了眼!”
乌桃脸上涨红,愤愤地瞪了一眼青桐:“你当然不懂了,人家是摄影师,你不是!人家还给了我玻璃糖,你们看!”
本来应该以郑重严肃的语气宣布这个重大消息,但是乌桃忍不住,赶紧把自己的四颗糖拿出来给自己看。
果然,乌桃祭出了四颗糖后,宁妙香和青桐都不说话了。
十五瓦电灯泡的灯光昏黄,不过照在那四颗糖上,糖纸也反射出细碎的微光。
一颗是蓝色的,一颗是红色的,还有两颗是紫色的。
青桐惊讶:“还真给你照了,照片呢?”
乌桃见哥哥不再怀疑自己,终于心里舒坦了,她便将这个经过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人家说了,到时候让我们去丰泰照相馆去取。”
这下子,宁妙香也有些惊讶地抬起头。
丰泰照相馆,大家伙都知道的。
丰泰照相馆的东家是个名人,解放前那会就开照相馆,那是中国第一家照相馆,后来还自个儿拍了电影,就在前门大观楼前放映,据说那是中国头一遭自己拍电影,解放后,公私合营,应该是入了国家的股,老东家没了,新东家经营也不如之前,名声就大不如前了,不过宁妙香听老辈人念叨过当年前门楼子的电影,所以知道这一茬。
宁妙香便详细地问了经过,听那意思,还真是丰泰照相馆的人来拍,就是随便在地安门选了几个经过的小孩子。
宁妙香年纪大,到底见得多:“不一定要干嘛呢,回头过去看看,具体问问。”
乌桃:“反正人家没要我钱,还给了我糖,就算最后没照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啊。”
她的话让宁妙香和青桐的注意力又回到了那几块糖,放在乌桃手心的糖。
宁妙香:“小孩子吃多了糖不好,对牙齿不好,你们一人吃一块。”
一人一块的意思就是,有两块宁妙香要收缴。
乌桃对此并没有意见,青桐自然也乐意。
于是乌桃自己留了那块紫色的,青桐随便选了蓝色的,还剩下一块紫色一块红色,宁妙香收起来,放在床前枣木五斗柜里。
乌桃郑重而小心地把紫色玻璃糖纸剥开,剥开时的动作非常慢。
她会忍不住想起腊梅吃紫色玻璃糖纸的样子,她是不是这样剥开,是不是这样吃下。
乌桃有一种想法,她认为剥开糖纸是一件大事,这件大事需要一个特别的仪式,通过这种特别仪式剥开的糖也就格外地甜。
紫色玻璃纸终于被剥开,乌桃就着灯光,仔细地观摩着那块糖。
晶莹剔透的糖,一看就很甜很甜的糖。
宁妙香不耐烦:“马上关灯了,快点!”
宁妙香不舍得用电灯,只有做缝补活才用,做完了马上关,之后摸黑干活或者早点上床睡觉。
乌桃只好赶紧将糖放在嘴里,之后上床准备睡觉了。
她好像听人说过临睡前不能这样吃糖,会坏牙,不过她并不在乎,反正她也很少能吃到糖。
她就想临睡前这么含着,让糖的甜味慢慢地在口中化开,她觉得整个人都飘在幸福的云上,连梦都会是甜丝丝的。
她就这么睡着了。
窗外,冬夜的风呼啸着,吹过灰墙红瓦,吹过窗外掉光了的海棠树,吹在斑驳陈旧的门窗上。
门窗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而就在这种咯吱中,乌桃做了一个梦。
一个漫长而详细的梦。
梦醒时,她猛然坐起来,瞪大眼睛,望着窗外。
窗外,夜正浓,风正狂。
小小的乌桃大口喘息,回忆着自己的梦。
口中的糖还没有全化开,可是她却不觉得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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