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噼啪啪,一浪接一浪的鞭炮声在杨柳村响起。
村口,一条写着‘热烈庆祝考生钟国栋荣获本省状元’的横幅迎风招展。
如今恢复高考不过几年,钟国栋这个省状元含金量还是很高的。
今日钟家摆大学酒,来道贺的宾客络绎不绝。
钟树鸿领着儿子,也是今儿的状元主角钟国栋在门口恭迎宾客。这是自打他从部队转业为数不多的真正发自内心的高兴时刻。
“钟大哥,恭喜恭喜啊。你和嫂子真是好福气,一双儿女相继考上大学。”
“钟部长好福气,仕途亨通,娇妻在侧,儿子出息,堪称人生赢家啊。”
……
面对这些恭维,钟树鸿笑笑。
他们这些话倒不是虚假的恭维,多少丘八转业回来,要么就是服从安排,进了单位安安稳稳地端着饭碗,要么就是回家种地。但进了系统里并不代表就能站稳脚跟了,没有能力被边缘化的又不是没有。而他能从公社走到县委,又从县委走到市委,并担任组织部部长的要职,确实有他的本事。
周惠竹那边也是恭维不断,听着这些赞美声,她保养得宜的脸上露出得体的微笑。
周惠竹如今真是杨柳村人人羡慕的对象,公婆和善,丈夫疼爱,儿女孝顺,好命程度在杨柳村是生平仅见的。最重要的是,丈夫仕途光明,且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更进一步了:还有娘家哥哥周海也给力,目前创建了一家大建筑工程队,光底下的人就有上百号人。钱可没少赚,听说为了庆贺外甥以省状元的身份考上京大,他红包就包了一万。要不是周惠竹拦着,他原先是想将钟家的酒席包下来的。
嘟嘟——嘟嘟——
三声喇叭长鸣提醒着有客到。
钟树鸿见了,三步并作两步迎出门外。
“那是市委大院的车!”
有人眼尖地认出来。
门外的动静引得院子里的人频频往外张望。
这时,钟国栋走了进来,“妈,爸喊你过去。”
周惠竹微微颔首,和众人道了一句失陪,便随着大儿子前往丈夫所在之处。
周惠竹一袭掐腰红色长裙,在这个物资还很贫瘠的年代,真是一抹亮色,经过之处,人们的目光不自觉地追随。
院子的东北角,一对头发花白的老人默默地坐着,目光不时落在钟国栋身上。
“国栋现在的个头都快赶上他爸了,真是一表人才,还有思恬……要是蕙兰在的话,看到儿女这样出息,一定会很高兴的。”想到失踪十几年的女儿,李桂香黯然神伤。
“是蕙兰没有福气。”周永善扶着老伴。
“老头子,我不相信蕙兰是那样的人。如果真的是抛夫弃子与人私奔的话,这么多年了,她怎么会那么狠心都不回来看咱们一眼?再不济也能寄封信给咱们啊,怎么会音讯全无?”李桂香抓住周永善的手,略显激动地道。
周永善抿了抿嘴。
“商书记,里边请——”
“树鸿你不用那么客气,今年是恢复高考的第二年,令郎考了本省状元,很为我们崇明市长脸,我身为市委书记,前来勉励一番是应该的。”商怀南说话间,已经不着痕迹地将整个院子打量了一遍,视线落在东北角时略顿了顿才移开。
市委书记亲临!
意识到这个事实,钟家这个农家院子炸锅了。
在场来道贺的,除了钟家的亲朋和村子里的乡邻,还有杨柳村所在的源江县县委等人。此时他们眉眼间都打着官司,心里想着这一趟来得值了。
钟树鸿发迹那么快,好些人都猜测他背后有人,可他的根基也好查,往上数三代都是根正苗红的贫穷,这样的家庭能有什么可倚仗的?
现在看来,他命中果然有贵人帮扶啊,这个贵人不是别人,正是商书记。
商书记等人被安排在第一席就坐。
贵客坐下之后,升学宴按部就班的进行着。
开席之前,司仪有请状元郎上台讲话。
“……我能有今天,首先得感谢我的母校我的老师。其次,我最想感谢的人是台下我的爸妈,如果没有他们的栽培和支持,就没有今天的我……”
钟国栋一席感人肺腑的感言,赢来一阵阵热烈的掌声。
唯独周记善霍地站起来,怒气冲冲地往外走。
他的老伴拉他不住,也跌跌撞撞地追着他出去了。
这一幕让台上的钟国栋尴尬地停下了发言。
钟国栋的舅舅,也是周惠竹的亲哥周海看了一下自家妹子和妹夫,道了一声我出去看看就追了出去。
钟树鸿叹了口气,大步上前,接过话头替儿子解围。
“这两位是谁啊?”
有不明就里的人疑惑地问了出来,这种时候甩袖而去,太不给钟家面子了吧?
有人小声地告诉她,“那两位是钟状元的姥姥和姥爷。”
“你说那两位是钟状元的姥爷姥姥?那这两位又是谁?”那人指着不远处两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惊讶地说道。
“这两位也是他姥姥姥爷,只是你有所不知,刚才走掉的那两位才是状元郎的亲姥爷亲姥姥。”
周惠竹并不是钟状元的亲娘,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不是亲娘,那是后娘?”
“说起来,那位只能算是钟状元姐弟的小姨。当年钟老板还没退伍,在部队的时候受了一次重伤,有可能走不了路,原配知道后,就抛夫弃子,和一知青私奔了……后来周惠竹就嫁过来了,这些年对她堂姐留下的一对继子女非常不错,不输亲生的。”
提起当年的事,杨柳村不少人一脸唏嘘。
这一桩事时间过去了将近二十年了,加上这几年钟树鸿一家去了县城,并不怎么在村里活动,所以在场的有好些人都不知道内情竟然是这样的。
“按说外孙这样出息,两老为什么生气啊?”
有心思细腻的大概猜到了原因,回想刚才钟状元的感言,全程感谢的是台下的父母,完全没有生母什么事。而周老头年轻时就是个护犊子的,焉能受得了?但钟状元没错,生母不堪,不提起是对的。
看着出去的两位老人,商书记眼睛一闪。
他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纳罕,钟树鸿能起来,本身的能力是一方面,有人抬举又是另一个原因。
说到后者,恐怕钟树鸿本人都稀里糊涂的。他本人却是知道,钟树鸿是沾了别人的光了。但,现在这情况明显不对啊。
这些议论周惠竹钟国栋等当事人多少都听到了点。
听他们提起那个女人,钟国栋绷着一张脸,忍不住朝那些长舌妇们瞪了一眼。
周惠竹抿了抿嘴。
身边的钟树鸿察觉之后,安抚地拍拍她的手。
丈夫的关怀让她展颜一笑,然后挽着丈夫的胳膊上前招呼前来道贺的宾客。
那厢,周海终于追上了自家大伯。
“大伯大娘,今儿是国栋的大好日子,你们这是做什么呀?”说这话时,他一脸无奈,像是在面对无理取闹的孩子。
周永善眼一瞪,就要说话,被老伴拦住了。
周海没留意,自顾自地说着,“惠兰堂妹一走就是近二十年,您两老就这么一个孩子,现在人离得远远的,你们百年之前未必能回来,堂妹明显是指望不上了,你俩老了还不得指望国栋和思恬啊?今天你俩这么一走,让满场的宾客怎么看待国栋呢?”
“阿海,当初是你和蕙兰骆峰一起上路的。你老实和大伯说,惠兰真的是跟了那姓骆的知青去了港城?”周永善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周海心一凛,面上却就苦笑,“大伯,当时的情况我不是跟你交待得清清楚楚了吗?说起来这事也怪我,要是我那会警醒点,就不至于被去而复返的骆峰打晕,好歹能拦一拦堂妹,不会让她冲动之下一走了之。”
一模一样的答案,这话他们都听了几十遍了,但他们就是不死心啊。
“大伯大娘,其实你们往好的方向想,堂妹去了港城也不错,至少衣食无忧,不必留在农村吃苦。骆峰也一定会好好待她的。”周海拿话宽慰他们。
两老默不作声。
点到为止,周海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又试探出他们不愿意返回钟家之后,他便将两老送回老家,然后再独自一人返回杨柳村钟家。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西省。
八月底的天,烈日当空,秋老虎散发着最后的余威,炙烤着大地。
周徽岚睁开眼,刺目的日光让她不由得侧了侧脸。刚醒过来的她,脑子里回话回旋着三连问,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很快,她就意识到她目前的处境。
可谁能告诉她,怎么一个眨眼,她就从冬走到夏,大炮被换成了鸟枪,羽绒大衣不见了,身上这身称为衣衫褴褛都不为过。
还有,眼前的处境,更让她产生一种荒谬的感觉,都九一零二年了,谁还敢动用私刑?
她的手被用麻绳绑在青砖砌成的柱子上,周徽岚动了动,绑得还死紧,她挣脱不开。
她转动着唯一还能动的脑袋四处打量着,脚下仅剩一只勉强能看出是淡蓝色的破旧胶凉鞋,另一只不知所踪,裸露出来的脚干皱干皱的,脚指缝里甚至还能看出有没洗干净的泥土……
她心中一动,脚下的大拇指也跟着往上一翘,底下的脚拇指也在她的视线中颤巍巍地往上翘着。
看到这一幕,周徽岚心中一阵发黑,这双一看就是常年在地劳作的脚是-是-她的?
一个荒诞的念头从她心中升起,她不会是穿越了吧?
她左右看了看,分辨出来这是一条南北通透的过道,地面是夯得很结实的泥地,过道两旁东西向相对着各开了几道门,夏天的风穿堂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