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吹的月莲的衣角摇摆。理了理麻布上衣外的麻布对襟长衫,月莲挎起卖饼的篮子走向码头。穿着麻布衣的运货工们拉着推着装了货物的大车,即便已经是秋天,他们麻布上衣的衣袖依旧高高挽起。用尽了浑身气力,汉子们手臂上结实的肌肉绷得紧紧的,额头上满是汗水。
“刚出炉的炊饼!刚出炉的炊饼!”月莲没有靠近这些人,而是站在距离道路有些之外,对着这帮力工们吆喝叫卖。
在月莲旁边则是其他小贩,做买卖得靠吆喝。
“鸡蛋!热乎乎的鸡蛋!”
“咸鸭蛋!咸鸭蛋!”
“陈家老酒!陈家老酒!”
……
力工们放慢脚步的时候,小贩们的吆喝就格外卖力起来,却没人敢挡了这些力工的路。月莲吆喝了一阵,就停下来退了几步到了其他小贩之后。秋风吹来,月莲理了理头发,居高临下看向港口。航船几乎挤满了港口,直立桅杆的如同密林。秋风起,船只即将南下。这是泉州港几个最热闹的时间之一。
船上挂了各家旗号,南下的时候各路船只还会自行结成船队。不同的船队,不同的海商,各色的旗帜在风中飘动,须得很好的眼力才能准确判断。月莲刚分辨仔细,就听远处响起了开道的铜锣声。
这锣声明显是官差的动静,突然有地方官出行,那帮小贩们片刻间就安静许多。月莲下意识的挽紧了手臂上的提篮。哪怕是卖不出去炊饼,好歹还能自己吃了。若是拥挤中掉了提篮,那可就是大损失。片刻之后,就见一队人马沿着大路走来,鸣锣开道的正是一队官差。
月莲疑惑的看着那个骑着马匹高高在的男子,就听旁边有人开始嘀咕,“这是谁家的娃娶亲么?还让差役开道!”
“大概是那位宗子要娶亲吧?”旁边有人冷笑着说道。
听到这样的指控,一众小贩们纷纷点头称是。一位卖发糕用酸溜溜的语气怒道:“哼,那些宗子们占役禁兵,现在竟然让令衙役开道。难道没有王法不成?”
月莲仔细看着来人,见他并没有束发,而是将头发分作左右两半,在头顶各扎成一个结,形如两个羊角。男孩子们十五岁要束发,九岁到十五岁之间则用这种总角的发型。将这娃娃披红挂彩的模样和大家的印证一下,月莲看向这孩子的目光立刻就充满了鄙视。
“你们胡说什么。”卖酒的大叔语用充满了鄙视的语气嘲笑起来。
周围的小贩听了之后先是一愣,接着就有人非常不爽要卖酒大叔说个明白。看他们撸胳膊挽袖子的意思,若是大叔说话不中听,他们大概还准备做出些更激烈的行动。
卖酒大叔傲然看了看周围,用刻意淡然的语气开口了,“莫看这位大官人年幼,他可是今年的一甲进士。赵氏宗亲,官名叫赵嘉仁。你们难道连告示都不看么?”
经由这么一提醒,另外一位卖发糕的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他急切的表态,“我听说过此事。去年秋天咱们福建解试,这位赵大官人就考上了。咱们福建路出去的解试,靠省试哪里有不中的道理。这位赵大官人考上解试时候不过十二岁,让多少积年的老书生都要状告考官作弊,当时都惊动了朝廷。后来事情弄大,福建路不得不请了好些理学大师亲自出题,看着这位赵嘉仁赵大官人回答。据说赵大官人对答如流,做的文章如同锦绣一般。这才服了众。今年的省试和殿试皆过,官家亲点的一甲进士。”
小贩们见到被人抢先,立刻态度激烈的表示自己早听说过此事。随即赞起这位赵嘉仁是文曲星下凡,不然怎么可能在福建这个科考之风激烈的地区脱颖而出。方才对宗子的鄙视顷刻就变成了对进士大官人的仰慕。
“我们是不是请赵大官人尝尝我们的手艺,让他评价几句?”卖鸭蛋的小贩问。
经营食品类的商人遇到这种游街夸官的时候,经常会向进士大官人献上自己铺子引以为豪的食物,若是大官人赞一句,立刻就是身价大增。小贩们虽然没有这个条件,却也想学学那些财力丰厚的商人。只是众人都不敢,于是问话多是疑问。
“唉……”卖酒的大叔长叹口气,“赵大官人虽然学识极好,却毕竟年幼,哪里懂得酒的滋味。你等去吧,我却是靠后。”
卖酒大叔说完,就挑起担子走到距离大路更远的去处。一众小贩们虽然说的热闹,看有人后退,立刻跟着退开。原本月莲站在众人身后,这么一来反倒站在众人前排。铜锣鸣响,片刻后夸官的队伍就到了一众小贩前面。
月莲本想后退,可后面聚集了好多人。不仅有小贩,那些运货的力工也不敢挡了大官人的道,纷纷到了路边。人挨人,人挤人,月莲怎么都退不进人群里面。就在此时,不知谁在背后推了她一把,月莲站立不稳,腾腾几步就冲到了大路上,挡在游街夸官的队伍正前方。
差役见有人突然冲出来,先是一愣,见到冲出来的是个小姑娘,随即就喝道:“你挡路是要如何?”
月莲不想和官府打交道,可事到如今,看差役横眉竖眼的模样,月莲灵机一动,她向前举起拎篮子的手臂,硬着头皮笑道:“进士大官人,要不要尝尝俺家的炊饼?”
差役见月莲一身麻布衣服,脚上穿了麻鞋,挎的提篮也是便宜货。忍不住冷笑一声,“我等今日就要游遍泉州城,想卖饼,明日吧。”
听到差役驱逐,月莲心中松了口气。此时反倒是周围的小贩们见看上去十六七岁的月莲不知被那个爱惹事的家伙推出人群,卖饼又遭拒,大伙又是开心又是轻松,于是纷纷笑出声来。月莲讪笑几声,就准备趁机退回人群。却听到披红挂彩的儿童进士开口说道:“既然敢挡路,想来是有些不同。便买你两个饼。”
月莲一愣,就见进士身边的小厮跑过来递给月莲几文钱,月莲只好从篮子里摸出两个饼递给了小厮。其他小贩们颇为吃惊,一般来讲,这等大官人眼界颇为了得,寻常小贩的东西根本看不到他们眼里。眼见大官人买了饼,其他人忍不住都动了心思。
“赵大官人!请尝尝我家的点心。”随着声高亢的呼喊,就见有人沿着大路快步走来。众人定睛看去,来者是三人,为首那位身穿丝绸长衫,后面跟的两人也是富家打扮。左首那人拎了朱漆食盒,光看模样就不一般。
此时月莲已经再次回到人群,可旁观的人极多,月莲挤不进去,她只能靠着众人站。抬头看向年幼的进士赵嘉仁,月莲却发觉赵嘉仁面对这三人的时候抿着嘴,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袖口处露出的手指却紧紧的捏在一起。
月莲眉头微皱,她很不理解这位赵嘉仁大官人为何会有此反应。看他四平八稳的端坐马上,明显没有丝毫紧张。方才对月莲开口之时,他语气中甚至有些笑意。
三名商人已经停在赵嘉仁面前,他们打开食盒,月莲本想看看食盒里面到底是什么了不起的点心,却一眼看到了食盒盒盖中央的那个‘蒲’字。本能的,月莲脸上再没了笑容,她最近仅仅抿了起来,手指下意识的捏在一起。
献上美食的是蒲家人,仅仅意识到了这点,月莲就感觉到心中升起了强烈的恨意。
想看热闹的人此时忍不住向前挤,这让原本铁壁般的人墙中出现了缝隙。月莲趁机钻进人群,快步离开了这个热闹之地。感觉到心中恨意,月莲怕被别人看出来,她低着头,拎着篮子,紧紧攥住方才从进士大官人那里得来的铜钱,沿着人少的小巷一路快走。
一刻钟之后,月莲到了处民宅,进了院门,就见院子里有几个人正在拎着石锁练武。见到月莲进来,坐在旁边椅子上的中年人起身笑道:“饼子可有剩下?他们练了许久,肚子早就饿了。”
月莲把篮子递过去,那几个练武的汉子连忙放下石锁,喜滋滋的接过篮子,也不就菜,掏出饼就吃起来。
中年人倒是觉得月莲有些不对,他问道:“查清了蒲家的船么?”
月莲把自己在港口见到的挂蒲家旗的船只数目和大小对中年人说了,说完之后又把见到的蒲家为新科进士献点心的事情说了。说完之后,月莲叹道:“爹爹。这蒲家越来越势大,现在又紧赶着巴结权贵。若是等他家出个进士,我们只怕是再动不了他们。”
中年人笑道:“福建科考之风极盛,每年解试的十几万人,他蒲家哪里能考得上!”
月莲微微摇摇头,“我原本以为靠进士极难,今日见有人不过十三岁就能考上进士,我却是怕起来。”
没等中年人回答,一个正在啃饼的小伙努力在嘴里匀出舌头来,声音含糊地问道:“我倒是也听说过那个新科进士赵嘉仁,你今日见了他,他长什么模样?”
月莲当时的心思根本不在赵嘉仁身上,又见了仇人蒲家,心情动荡下哪里还能记得只见了一面的赵嘉仁。她想了想答道:“那个赵嘉仁长了一颗脑袋,脑袋上有两只眼,一个鼻子,一张嘴。”
院里的人本是认真的听,听到月莲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出这般话,大伙先是愣住了,片刻之后是齐声大笑,方才的那点紧张感顷刻就飞到九霄云外。
又过几日,月莲在城北的官道附近‘卖饼’,却见到有人骑了马出城。每人都背着包裹,其中有位留着总角的娃娃也和成年人一样骑马。看模样貌似有些眼熟,可没等月莲辨认,那群人已经出了城。
那个娃娃到底是不是赵嘉仁,月莲完全没有办法确定。然而赵嘉仁和月莲无冤无仇,片刻之后,有关赵嘉仁的事情就被月莲遗忘。她继续叫卖着炊饼,仔细观察着和蒲家有关的人和铺子。报仇,这是月莲此时最在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