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二月,夜雨无声。
方暖和了几日,向晚时分却又淅沥落起雨来。夜里尚冷得厉害,雨势不大,却连绵不绝,激起层层叠叠的寒凉。
斜风细雨,落在松云巷内的青石路上。春意露出些微苗头,青苔便已悄悄染上经年的旧石砖。小雨一来,道路愈发湿滑。
来人急匆匆地奔入小巷,一时不防,便教这薄薄青苔滑了个趔趄。
好在他要寻的人家就在巷口,他提着灯笼,飞速地理了一遭儿粗布衣衫,叩响了面前店铺门。
苏氏书铺。
春夜寂寥,叩门声于静谧的雨夜中,显出几分惶急。
夜深了,苏氏书铺的主人家倒像是没睡的样子,不一会儿,便传来脚步声,伴着一声询问:“是谁?”
“打扰苏老板了,是我,许泽。”
门内传来开锁的声音,吱呀一声,书铺斑驳的红木门打开,露出一张文弱白皙的年轻面容。
苏遥披着天青大氅,端着一盏旧烛台,烛火摇曳,映出他一双乌亮的眼眸,黑如墨玉,却并不显得幽深,反而格外温润和气。
他一眼瞧见门口之人,微露疑惑:“许先生深夜前来,这是……”
“实不相瞒,我有件事不得不麻烦苏老板,打扰苏老板休息了,万望见谅。”
许泽慌忙跑了一路,衣衫尽湿,鬓发沾了雨水,尚有些凌乱地贴在额上。
夜风一吹,苏遥都不由打了个寒战,忙请他:“是什么要紧事?大雨天倒跑一趟,先生快进来说。”
“不必了。”许泽语气匆忙,又面露几分憔悴,“我长话短说,族中连夜来急信,道祖父病重,唤我回乡侍疾。祖父年事已高,此番恐怕……”
他目露两三哀色,又转瞬掩去:“这一去还不知几时能回。我来与苏老板辞行,顺带……上回签好的《江海听潮客》的第六卷 ,三月前怕是不能有了。我知道契书有约在先,我……”
许泽神色踟蹰,声音越发低,苏遥却于此时接口道:“无妨无妨,家中是大事,许先生先去照管。这契书上的违约金,先生自是不必在意。”
许泽素来知晓,旧京城所有的书铺里,苏老板最是通情达理好讲话,却也没料到,这一趟,话能说得如此顺利。
他手头紧俏,免了一大笔违约金,自然感激。顿了顿,因言语木讷,找不到许多好话,只得郑重保证一句:“苏老板放心,应下的书册,许某定然尽早赶出来。待成了,便寄给苏老板。”
苏遥略点点头,只道:“不急。”又道一声:“许先生稍等。”
许泽见他进门,回来时,却将一个粗布钱袋塞入他手里。
许泽连忙推拒:“苏老板,这……”
苏遥温声道:“铺中与许先生来往多年,苏某勉强也能算先生的朋友吧。先生祖父有恙,我略尽些心意罢了。先生可不要推辞。”
许泽抬头,正对上苏遥清浅温润的眼眸。
大抵是生了一张和善的脸,接济钱财之事,也能做得不让人觉得那么难堪。
许泽卖字写文为生,一向身无长物,有了这些钱,好歹不愁回乡的路费了。
他心下又添十分感激,却碍于脾性面子,只深深行了一礼。
苏遥忙避开:“山高水远,许先生一路平安。”
许泽望着他纤细文弱的身姿,怔了一瞬,忽而错开眼去,讷讷半晌,低声道:“许某一定还会回旧京的,苏老板……保重。”
说罢冒着雨又跑了。
身后齐伯刚拿着伞过来:“公子,伞还去送吗?”
“罢了。”苏遥远远瞅了一眼,见已无踪影,只得道,“许先生家中事急,跑出去老远了。”
他阖上门,回身关住湿凉寒意。店铺中燃着明亮烛火,窗外雨声密密潇潇,灯火中似乎都晕染了层层水汽。
数排一人高的书架上,整整齐齐摆着书卷,自经史典籍至戏文画本,无一不有。
齐伯一路熄了书架处的烛火,只留下柜台一盏,挪远了些,又推去一盏姜汤:“公子刚才受了风,喝点再算账目。”
“哪儿就这么娇贵了。”苏遥笑了下,却依言放下纸笔,端着姜汤喝起来。
齐伯瞧着他笑笑:“公子从前最不爱喝姜汤了。”
那是因为从前的壳子里装得不是我。
众人皆不知晓,苏遥是个穿书穿来的。
同名同姓的原主身体孱弱,身患咳疾,进京待考时病死于京城了。
苏遥下夜班时出了车祸,一睁眼就穿进了这本他前夜刚翻完的小说中。
也算捡回一条命。
苏遥捧着瓷盏一饮而尽,笑了笑:“从前是我不够爱惜身体,现在懂得了。”
齐伯闻言倒叹口气:“公子一心要考功名的,可惜这身子骨是个拖累,不然必定早就为官做宰了。”
老人家对自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滤镜都不是一般的厚。
高中个进士,倒还不是不能想,但原主出身商贾,毫无家世背景,在朝堂上摸爬滚打恐怕没那么容易。
苏遥不知原主究竟是因何病故的,但醒来后翻到他的日志,却看到最后一页写着——
“京中居大不易。宦海沉浮,人心反复凉薄,尤使我心惊。眼下只悔早年荒废祖业,期盼能早日返乡,重兴祖业,安乐一生。”
原主应该并未等到返乡,便逝世了。
苏遥读到此处,只觉得满心遗憾。原主口中的祖业,便是两三薄田,并这一间书铺。
于是他便麻溜地收拾铺盖卷,飞速地回家养原主这副身体了。
既然外头待得不快活,那咱们就回。
只是他也未能躺着吃吃喝喝太久。
因为原主的家底实在算不得多厚。
烛火摇动,满室昏黄。苏遥拿着纸笔对了一番账目,轻轻地叹了口气。
齐伯又给他推来一碟梅花糕:“公子填填肚子再算。”
这梅花糕是蒸出来的,雪白香甜的糯米粉裹住糖腌的梅花馅,捏作精致玲珑的五瓣小花,码在青瓷碟子里,格外小巧。
苏遥尝了一口,“唔”一声:“糖放多了。”又笑笑:“阿言又去厨房玩?”
“没有,是隔壁祝娘子送来的。”齐伯笑笑,“公子去了京城两年,舌头越发刁了。”
苏遥穿进来前,本身是个厨子。
手艺还不错,自然味觉灵敏。
苏遥尝了一个,谢过祝娘子,又嘱咐:“我倒不是不让阿言进厨房,只是烟熏火燎的,他才十岁出头,一时看顾不到,别出了什么事。”
齐伯应了声,又笑道:“阿言近来越发忙了——上回公子说要送他进书院,他为准备下个月的入院小试,温起书来门都不出,再没去过的。”
苏遥听到这话,却是又微微叹了口气。
这送孩子读书的学费,还没着落呢。
阿言是他进京期间,齐伯买来的奴仆。
苏家人丁稀薄,亲戚都极少,苏遥这里更是只有他与齐伯并这个孩子。
苏遥回来后,见他年幼可怜,又识些字,便想法子让他脱了奴籍。并在九年制义务教育的影响下,觉得孩子都得送去读书。
脱籍时上下打点已费了些钱财,如今又要去读书。
苏遥垂着头又对了一遍账本。
再算一遍,钱也并没有变多。
齐伯凑过来:“怎么了?账有问题?”
问题?
苏遥给他数:“咱们家这书铺现在签了十一位先生的话本。这三位一直卖得不好,暂且不论——”
他勾了一下,又道:“刘先生盛先生陈先生年岁大了,书稿出得慢,再来得等开春回暖了,也不论。”
他一下划去六个人,接着道:“剩下的这五位,顾先生卧病,沈先生忙着续弦,许先生家中又有了事,如今只剩两个——”
苏遥愁得头秃:“进账只靠这两位先生,咱们能大鱼大肉地活到开春回暖的时候吗?”
齐伯默了下:'“……近来猪肉贵得很,少吃肉还是能的。”
作为一个厨子兼吃货,没有猪肉的世界是不完整的世界。
省钱使人抑郁。
齐伯顿了顿,却又道:“……公子,咱们可能连两位先生都靠不了。”
“嗯?”苏遥一个哆嗦。
齐伯胖乎乎的手指在账目上一划,圈出“傅先生”三个字。
苏遥仿佛被雷劈了一下,顿时清醒了。
姓傅的,笔名鹤台先生,绝世大鸽子。
文写得特别好。
拖更欠稿做得特别顺手。
齐伯甚为委婉:“我觉得,鹤台先生的书稿,二月底大抵交不上。”
苏遥:“自信一点,把大抵去掉。”
根据经验,对傅先生来讲,契书上定的日期就和他的家底一样,也就是个数字。
苏遥自去岁回来,一共与这位傅鸽子签过四次契书。
第一次迟交了一个月。
第二次迟交了一个半月。
第三次迟交了一个半月,且只交了十章。
苏遥问了一句,傅先生直接遣人将违约金砸在了他脸上。
第四次……
要不是姓傅的砸违约金不眨眼,苏遥是不可能和他签第四次的。
这次的契书自去岁腊月就签好了,新文,三个月的时间,只签了二十章。
但这也是有可能交不上的。
毕竟人类的本质是鸽子。
有钱的鸽子更难缠。
说起来,生意上素来讲究个情面,违约金只是意思一下,定得其实并不很多。而鹤台先生的文好,若能印制成书,会赚得更多。
苏遥想象了一下红烧肉酱肘子糖醋排骨凉拌猪耳爆炒肥肠走油肉小炒肉鱼香肉丝,又想象了一下失去它们的世界。
夜雨渐急。
苏遥怒而拍板,明天就去傅大鸽子家催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