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他再次重逢是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办公大楼。
付嘉自己也没想到,应该说,从来就没想过。今天踏进这间业内知名的会计师事务所时,他的睡意还没退,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放空。
可尽管如此,一路上仍有许多目光不自觉被吸引过来。
领他参观的李秘书也算是阅人无数了,见他第一眼却也在心里暗叹,上天总是不公平的。有些人生来就在罗马,家世相貌通通比别人强出一大截。
“请问这里有咖啡吗?”
“有有有。”
秘书殷勤地倒好递来:“看你精神不太好,是不是最近择业太累了?”
“谢谢,唔,算是吧。”
其实回国以来整天不务正业,根本连简历也没有投过。因为对他来说工作用不着找,自有人送上门来,随他挑去。
“工业组四部的人就坐在这一层,靠里那间玻璃屋是刘总办公室,一会儿我就带你过去。”合伙人刘总与他父亲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开裆裤兄弟。
“你先随便逛逛,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我。”
“好。”
午休时间仍有不少人在聚精会神干活,键盘敲得噼啪响。他们的样子大多很严肃木讷,身上西服革履,领带也打得一丝不苟。
付嘉握着咖啡转了一小圈,很快得出一个结论:这里的空气透着迂腐味儿,这里的人也个个只知埋首工作,活脱脱一群呆子。在这种地方待久了,人是要变傻的。
正想要找个借口告辞,转过身来,余光却注意到角落的某个身影。
像失去信号的雪花电视,大脑骤然空白了一秒。
那是……
玩笑似的,可是又很真切。那是书原,徐书原。
原来他在这间公司上班啊?自己竟然一点也不知道。
怔了一怔后,付嘉在心里为自己开脱,不是我不关心,只是太后知后觉了。何况美国那么远,远到听不到他的声音,收不到他的消息,远到不得不换掉旧号码,与所有大学同学都断了联系。
其实这四年只要花一点点时间,打一个电话,或许就可以知道他的近况。可是付嘉从来没有试过,因为没有勇气。
“你有没有片刻喜欢过我?我要一个答案。”
“嘉嘉,我没有姥爷了。”
每每想起这最后的两条短信,心就像被烧红的烙铁烙过,疼得手脚都直抽筋。他那么问,我该怎么答呢?是告诉他所有事情都是自己一时兴起,还是告诉他自己马上就要出国了,要逃得远远的,逃到一个他找不到的地方。
“书原呐,你的年假申请我看到了。”
陌生的声音打断了回忆。
有人走过去和徐书原讲话,应该是他的上司吧,因为他站起身来,背对付嘉。
“最近实在没有人手,出完季报再休怎么样?”上司表情是欠缺真诚的抱歉,说完拍了拍他的臂膀,很器重似的,“这个项目对咱们部格外重要,再说你又这么得力,换别人我也不放心啊!”
回答很模糊,不像当年的语音短讯那样低沉清晰。
不过他还是老样子,挺拔地站着,肩宽背直,只是看不见面容。付嘉却根本不需要用眼睛看,完全知道他此刻的神情。
他心里一定有自己的想法,面无表情,嘴角却微微绷着,就像当年在学校被那些人污蔑时一样。
真奇怪,明明当年很少见面,可他的模样,他沉默又自持的神态,就像疤痕一样烙印在心里。
财经系大名鼎鼎的徐书原,整天泡在图书馆里,独来独往,不合群。可他也会在收到某个人的短信时,停下来对着手机淡淡地笑。
这些年付嘉一直在想,重逢的那天自己该对他说点什么?是说“对不起”还是什么……
算了。事过境迁,何必再徒增烦恼。
还是像上次一样走掉吧。
来不及细想,付嘉匆匆拿上东西,并不打算知会任何人一声。谁知徐书原也站起来,大步朝他走过来。
付嘉身体骤然僵硬,脚下像冻住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多年没有听过的嗓音对他说:“借过。”
原来自己站的位置挡着路。
他低下头往一旁让开,就这样与之擦肩而过。
看着走进打印室的背影,付嘉怔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默不作声地转身。路上迎面过来一个人,不经意地一瞥之后却把脚猛地顿住。
“付嘉?”
早该想到的,临江就这么大,同学们毕业之后还能去哪儿呢?
今天到这里来就是个错误。
僵立片刻抬起头,老同学邱越已经走到跟前,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真是你啊,我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好久不见。”他极力想表现得满不在乎,可惜贴着牛仔裤的双手还是暴露了些许不安。
“的确是好久不见……”邱越玩味一笑,抱起双臂审视他,“以为你会畏罪潜逃一辈子呢。怎么,良心发现了,特地回来赔礼道歉?”
“我需要向谁道歉?”他侧开脸,神色有些抵触,“只是念完书正常回国而已。”
“你还真是老样子,一点也没变,还是那么无可救药。”邱越说。
“是么?谢谢。”他紧住手指反唇相讥,“你倒是见老了。”
“你!”
还想要再说些什么,邱越却目光一抬:“书原,你看谁来找你了。”
刚刚还振振有词的人瞬间怔住。付嘉静静地站在那里,动都不敢动。
脚步声却迟迟未至。
周围静默无声好久,久到空气都仿佛没有流通,身后才传来怀念的声音:“吃过午饭没有?”
愕然回头,那道目光却并非落在自己身上。徐书原是在问邱越。
“早吃过了,怎么你还没吃吗?那你——”
“我下楼买个三明治,你帮我把文件放到Mandy桌上。”
他将刚打印好的文件交给邱越,接着就回工位穿外套,全程对旁边的人视而不见。
一时之间邱越也不知该怎么办了,看了看僵住的付嘉,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好友,站在原地哑口无言。
直到他快走进电梯,付嘉才追出去。
“书原!”
“徐书原!”
熟悉的身躯倒映在电梯锃亮的门上,他的神情冷若冰霜,停下脚步转身。
这样近距离地看着,付嘉得承认,他跟以前大不一样了。
比当年要有锋芒得多,轮廓又瘦削又凌厉,一身西服裹藏着成熟男人的内敛与野心。
就只有眉眼间,依稀还能看到从前的影子。
“你的手机。”将他遗忘在工位上的东西递给他,付嘉心里面一片空白。也不是指望跟他关系缓和,没有这样妄想过,只是想再跟他说两句话。
“多谢。”语气客气冷淡,说完就转过身,似乎不愿与眼前的人多说一个字。
电梯来了,付嘉拢紧围巾走进去,微低下头站在他右侧。
隔着不远不近的社交距离。
“中午就吃个三明治?现在隔壁君悦应该还有位子,你要是不介意不如我们……”
后面的话没机会说出来,因为中途又进来不少人,密不透风地挤在他们面前。
电梯里空气稀薄。
付嘉把围巾往上拉了拉,遮住清秀的下巴。旁边,徐书原始终敛住眸,修长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打字,轮廓沉默冷漠。
抵达一层,周围的人鱼贯而出,付嘉已经满手心都是汗。
不明白他为什么一直不肯跟自己说话,难道还没消气?可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有什么放不下呢。
不管怎么说,当年他们也曾经亲密无间啊……他会告诉自己他是父母捡来的孩子,他跟姥爷最亲,他中午只吃了一个素菜和一碗免费的汤,他想换一台手机又没有钱,还在等学校的贫困生奖学金发下来。
那么多互道晚安的夜晚,时过境迁,久别重逢,甚至没有来得及互相问候一声,连一句“别来无恙”也没有,这算什么?
况且自己也并非不愧疚啊,这四年来时时梦到他,梦里总是在说对不起。
快要走出办公楼大厅的时候,终于心一横,抬起手。
胳膊被拉住后徐书原不得不停下来。他回头,表情没有一点起伏:“还有事?”
付嘉的嗓子不知不觉就哑了,声音比平时要轻得多:“我是付嘉啊,你没认出我吗,怎么不和我打招呼?”甚至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不会是还在记仇吧,男子汉大丈夫……”
简单几句话就快把积攒的勇气耗尽了。
“你说什么?”
距离拉近,闻到他身上浅淡的松木调气味,看到他的喉结。付嘉一晃神,几乎是无法抑制地心口发颤。
“我是说……”
“抱歉,但你能不能声音大一点。”徐书原打断了他,“我右耳现在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