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朦胧,闲坐听书。
西荒镇一处老旧酒馆内,醒木拍响。
“啪——!”
“咱们书接上回!”
“话说这四百年前,魔界封印松动,消失万年的魔族卷土重来,致使生灵涂炭。
为报万年前封印之仇,魔族大军直指九重天,仙魔大战一触即发,形势危急!
彼时,那魔尊玄若海修为大增,三界之中,无人能与之匹敌,数次交锋,仙界死伤惨重。
就在这危难之时,尚在闭关的无妄仙尊危朝安,挺身而出!力挽狂澜!
那一战,风云聚变,乾坤倒转。
战事起,三界乱,长此以往下去,对无数生灵而言,将是灭顶之灾。
为护三界众生免遭灾难,危朝安毅然决然自爆仙灵,不惜以性命为代价,将魔尊击杀于无妄海之上!与魔尊同归于尽!
自此,世间再无无妄仙尊!”
说到激愤之处,年逾花甲的说书先生愣是挺直了脊背,猛地一拍醒木,震得那花白的胡子都抖了三抖。
与此同时,下方形形色色的听客中传来阵阵惋惜的慨叹:
“如此舍生取义,当真叫人敬佩!”
“我的天……同归于尽?这得是何等的魄力!”
“无妄仙尊这样的神人,怎么就……唉!可惜啊!”
“不对啊……这危朝安可是仙界战力第一人,怎么会就这么死了?”
“那可是自爆仙灵啊,就算他有天大的本事,仙灵毁了,也不可能活下来的……”
“我不信!危朝安一定还活着!”
“呵……”
角落里不合时宜地响起一声轻笑,透着几分薄凉。
众人不满,循声望去,只见角落的木桌旁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身形颀长的年轻男子,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酒杯微微摇晃,慢条斯理品酒的模样慵懒极了。
这人面容温和,眉眼却淡漠,一身浅木色的宽袖长袍,上面隐约可见晕染并不均匀的墨色,远看就像是将陈旧的书卷穿在了身上,更显得散在背后的发丝宛若泼墨。
可即便身着旧衣,也难掩此人出尘气质,就连头上用来半束发的简易木簪,都因他而显得些许雅致。
察觉到众人的视线,男子似是不经意间抬眸,凑到嘴边的酒杯刚好浸润了浅淡的薄唇。
“诸位看我做什么?”
“你方才笑什么?”
一听客回过神来皱眉起身,似乎为眼前这人冒犯了无妄仙尊而感到愤懑。
男子敛去笑意,轻拂衣袖道:“在下是在笑,危朝安如此怯懦,却被你们奉为神人,要知道,若是当初那场仙魔大战中,他能早些抉择,早些出手,或许根本就不用死那么多人。”
“砰!”听客们拍案而起,震得酒水洒了一桌子。
“你懂个屁!奶奶的,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当杀魔尊是烧火炕呢?说灭就灭!”
“爱听听,不听出去!”
“就是!无妄仙尊岂容你这般置喙?”
“你懂什么?算了,看你这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不和你一般见识,走走走……”
“……”
头顶着淅沥沥的小雨,男子被轰了出来。
却无人察觉到,男子前脚出了酒馆,后脚就有一股带着寒意的灵力紧随其后跟了出去。
“我……不懂我自己?”
危朝安站在雨中,扶正了木簪,回头看了一眼酒馆内还在极力声讨他方才言论的听客们,自嘲似的耸了耸肩。
四百年过去了,已经这么久了啊……
没想到这凡世间竟还有人记得他危朝安,只是……这仙界的事凡人怎会知晓?莫不是哪位仙友闲来无事下界帮他宣扬了一番?倒是有趣。
“危朝安。”
有人在背后叫了危朝安的名字。
那声音沉闷,忐忑,带着三分试探。
危朝安脚步一顿,下意识回头,在看到来者那熟悉的容貌时,眼底的惊讶一瞬间化为淡漠疏远的笑意,环视一圈问道:“阁下是在叫我吗?”
玄霜仙尊司砚南?他怎么会在这?
和记忆中的一样,司砚南一身冰蓝色霜花底纹华服,手持寒霜剑,微卷的墨发随意编弄,垂落身后。
他一步一步走到危朝安面前,神情间惯有的傲气毫不遮掩,可向来冷厉的眉眼却不自知藏去了锋芒,他上下打量着危朝安,短促地笑了一声:
“危朝安,我就知道你没死!”
“阁下恐怕认错人了。”
危朝安礼貌颔首,转身就走。
他早已不是无妄仙尊,自然也就没有和昔日死对头相认的打算。
“危朝安!”
司砚南眉宇间微不可见地浮上些许急躁,怕人跑了,一把拽住了危朝安的胳膊,却不想直接将人拉了一个趔趄,眼底顿时露出几分疑惑。
危朝安面上看不出情绪,站稳后挥开司砚南的手,漠然道:
“在下已经说了,阁下认错了,这世上相像之人甚多,阁下总不至于见到一个相似的,就要攀谈一番吧?”
“认错?危朝安,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
司砚南轻哼一声,根本不给危朝安继续辩驳的机会,大手一挥,一柄通体银白的长剑便出现在手中。
下一秒,还不等司砚南松开手,那柄剑就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剑身瞬间有通透的银光流转,紧接着便化作一抹流光,没入了危朝安的身体。
危朝安:“……”
见此,司砚南好整以暇地看着微窘的危朝安,幽幽道:
“无妄仙尊危朝安的佩剑,殒尘剑,我倒是不知,这三界之中,除了危朝安,还有谁能让殒尘剑认主。”
“……”
危朝安语塞,被自己的佩剑出卖了是他万万没想到的,这下子他再怎么否认也没用了。
只不过……殒尘剑不是早在当年那场大战中就随他一同坠入无妄海了吗?怎么会在司砚南手上?
“危朝安,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不回去?”
司砚南目光微沉,他找了危朝安足足四百年,若非今日被这酒馆里的说书声吸引来,他怕是已经决定放弃寻找了,就当那人,真的死了。
“这凡间的生活可比仙界枯燥的日子有趣多了,为何要回去?”
危朝安装作听不懂司砚南话中的深意,表现得倒像是真的留恋这人间烟火气。
司砚南深吸一口气,蹙眉道:“那仙界的事,你也都不管了吗?”
“仙界出事了?”
危朝安眸光微凛,心思百转,能让司砚南亲自下界的事,定然不小,难道又与魔族有关?
“没有。”司砚南一口气堵在喉咙,上不来下不去。
在危朝安心里,除了三界安危,是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
“没有?”危朝安面露不解,狐疑地打量着司砚南,“那你总不会是特意来寻我的?”
“……”
司砚南没说话,难道要他说,他找了危朝安四百年?他说不出口。
危朝安没有错过司砚南那一瞬间的神态变化,顿时一噎,该不会……真的是来找他的吧?好端端的,找他做什么?
“跟我回去。”
司砚南不愿多说,伸手就去抓危朝安,只要危朝安回去了,一切就又是从前的样子,至于其他的,都不重要。
“慢着。”
危朝安侧身躲开,抬手示意对方停下,可司砚南却以为他要动手,反手一掌就朝危朝安袭来,显然是打算先打一场再说。
危朝安脸色微变,习惯性地抬手接招,可下一秒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猛地抽身错开那一击,灵活闪避,并迅速与司砚南拉开距离。
“你躲什么!”
司砚南低喝一声,以为危朝安一如从前那般不屑和他交手,顿时来了劲。
灵力聚,寒霜起,无数微小的冰霜萦绕司砚南周身,瞬间迸发出惊人的力量掠向危朝安。
危朝安啧了一声,却根本没做躲避的打算,因为,他躲不开。
另一边,司砚南已经做好了迎接危朝安猛烈还击的准备,却突然看到危朝安就那么直愣愣地站在原地,没有丝毫防御或是反击的打算。
“危朝安你做什么!?”
眼看着致命的冰霜近在咫尺,司砚南匆忙闪身出现在危朝安身旁,挥手挡去了所有攻击。
霎时间,漫天霜花落下。
但饶是如此,灵力的余波仍是逼得危朝安踉跄后退两步,本就苍白的面容肉眼可见地褪去血色,只是呛咳了一声,嘴角便溢出了刺目的殷红。
“危朝安!”
司砚南瞳孔一缩,连忙扶住危朝安,看着危朝安那蹙眉忍耐的模样,眼底满是震惊。
以危朝安的实力,断不可能被他这点攻击伤到才对。
带着千般疑惑,司砚南注入灵力治疗伤势的同时,探了危朝安的身体状况。
危朝安来不及阻止,也根本阻止不了,索性摆烂地闭上了眼。
“你这……怎么会这样?!”
司砚南错愕地看向危朝安漠然的侧脸。
他清楚地探查到,危朝安的仙灵严重受损,仅有微弱的灵力勉强支撑着脆弱的仙体。
换句话说,危朝安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伤痛的折磨。
司砚南原本以为,危朝安当年自爆仙灵是假,无妄海之上是另有手段击杀了魔尊,毕竟在他看来,魔尊虽强,但还远没到需要危朝安自爆仙灵的地步。
而在酒馆里见到危朝安还活着的那一刻,更加验证了他的猜测,所以方才才会直接出手。
可现在……危朝安俨然一副命不久矣的脉象,所以……自爆仙灵是真?
“有什么好意外的?”
危朝安感觉好些了,便推开了司砚南为他注入灵力的手,无所谓地抹去嘴角的血色,淡淡道:
“从古至今,自爆仙灵就没有能活着的,我还能捡条命回来,已经很不错了。”
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没死,醒来时就已经到了凡间,但能活着,总归是不想死的。
司砚南做错了事,有些无措地站在那,愧疚地看着危朝安衣襟上沾染的点点血色。
他没想真的伤了危朝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