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熙平二年,末帝舒臻因病禅位于舅文铣,魏立。魏帝铣征北蛮,未竟而山陵崩。子湛即位,累岁征战,壮年崩殂,立子昱为帝,着其姊昭率顾命——左右相与平陵侯辅之。
——《大魏国史·开国卷》
“咔嚓——”
一道惊雷乍现天际,昏暗天色一刹明灭。
“报!”
坤宁殿外,一小将踏雨而来,脚下飞溅无数水花。
“何事?”齐太后凤眸一凛,宫门初开,戍卫便急切来报,当是要事。
“定襄长主府夤夜遇刺,刺客逃离,亲军亡三人,长主无碍。”小将拱手回禀。
齐太后凝眸望着铜镜,视线有些飘忽,招手示意小将近前,与人耳语了几句…
两刻倏忽,潇潇雨落,青石巷口,烟雾凄迷。
卯初云角低平,定襄长公主府内,油伞来往如织,宛若得道成仙的两排蘑菇,有条不紊的来去匆匆。
“咚,咚咚”
府内正殿房门被叩响,一头戴斗笠的中年将官正伫立廊下。黝黑面庞上滑落的,不知是一路疾驰的汗珠,还是雨打风吹的水雾。
“进!”
简短俊冷的话音自门内传来,继而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隙,三五婢子低垂着惆怅的眉目,一声不响的鱼贯而出,在廊庑下静候。
“末将参见…”
来人快步入殿,不过一息光景,便见公服齐整的长公主绕过屏风而来,遂飞速屈膝见礼。
“免,杜将军有话直言。”
文昭狭长的凤眸里眼波莹润,正色凝视着来人,端庄矜贵,从容泰然的容色与府中随员的仓惶大相径庭,眼疾手快地拦阻了他行礼的动作。
来人乃是禁军右卫将军,杜淮。
入内的刹那,他半垂的眉目清晰的瞥见文昭曳地的公服裙摆,紫金色的华服上,飞凤栩栩如生,高傲一如眼前人,夺目太甚。
“殿下,恕末将直言,今日禁中您若去,必九死一生。太后密旨,命末将即刻送您出京,请您万勿犯险,保重自身。”
杜淮半跪在文昭身前三步远的地方,面容坚定而倔强的抱拳在前。
文昭理了理自己的衣襟,伸手接过近侍槐夏递上的笏板,淡然道:
“你且回去,护好太后。这朝堂中人,孤该当一会。孤与母亲临朝辅政,乃皇考遗诏,由不得居心叵测之人上蹿下跳,离间孤与陛下的姐弟情分。”
“殿下三思!”杜淮决然抬眸拦阻,再顾不得君臣礼数。
“表兄,无非是推拒了与元家结亲,他们不敢在前朝奈我何。”文昭软了语气,耐心解释:
“大魏江山姓文,不是么?孤若走,才正中他们下怀,届时齐相与姑母的杜家安能稳妥?孤坐镇五载,自保之力尚存。”
“殿下可知,今日朝议,另有一要事?”
杜淮兀自起身,“陛下意图立生母元贵太妃为太后,与皇太后并立。平陵侯元邵是陛下嫡亲舅父,手握重兵,若事成,您与太后危矣。”
闻言,文昭沉吟须臾,讪笑自嘲:
“昱儿终还是更亲元家…今朝云相若也铁了心投效元家,这份权柄,孤是非让不可了。”
“昨夜您府中遭贼,这等挑衅恐吓,还不够明显?”
杜淮未料到,文昭现在还敢赌,赌那老狐狸中书令云崧,可会顾念先帝遗命,站在她与齐后母女的立场上,不畏权柄日盛,野心日显的外戚元家。
“孤若贸然逃了,齐杜两家皆危卵,遑论与孤一心的大半臣工?”
文昭踱步至窗前,眺望水雾烟波滚滚随风,从容道:
“你不可行差踏错分毫。你的右卫是护母后的筹码。母后无恙,孤纵远在天涯,行事亦有顾虑,谅昱儿知晓此间关窍,不会逼迫太甚。”
杜淮眸光几度辗转,似雨雾飘忽:“殿下是要…”
以亲生母亲,当朝太后作人质?
“孤早已思虑万全,未雨绸缪,风雨陡然时才可闲庭信步,走了。”
文昭径直入了廊下,随手拎过侍从手中的油伞,飒飒风姿擎着绘有幽兰的一把纸伞,隐没于一方空蒙,背影决然,长身傲岸。
杜淮凝眸南望,低声自语:“万望珍重,切切回还。臣当以命护舅母无虞。”
辰正三刻,朝议散去,一庭朱紫步下汉白玉石阶,独不见那一袭紫金的身影出没。
半刻后,大内坤宁殿——
“太后,”一中年宫人趋步紧走的沉声呼唤,“长主她…被扣在了沛宁殿,外间皆是御前禁卫,这可如何是好?”
齐太后手中的佛珠顷刻断了线,上好的南红玛瑙转瞬乒乒乓乓的散落于地。
“备辇,吾去见皇帝。”齐太后阖眸一叹,低声吩咐。
沛宁殿内,一炷香的柱头泛着萤弱的红润光火,两双犀利视线凝结于胶着的棋局之上,局势早已剑拔弩张。
姐弟对弈,棋局满布杀机。
“太后至!”
一声通传,跨过殿外林立的羽林卫,传入宽阔的沛宁殿。
姐弟二人的视线都曾有一息凝滞,转瞬间,又悉数归于尘埃落定的平静。
文昭的指尖松泛开来,一枚黑子稳落入瓷罐,淡声道:
“不下了。陛下,臣的筹码都摆在了明面,长姐自幼护你让你,今次你护长姐一回,如何?”
殿门开合间,一道微光浮现,想是霁雨初晴,云消雾散。
幼帝文昱转眸瞥了那光线一眼,站起身来掸了掸明黄的锦袍,勾唇浅笑:
“原是大娘娘来了,朕正与长姐商议出巡琐事,有失迎候,您莫怪罪才好。”
“老身可误了陛下正事?若朝事未曾议妥,吾晚些再来。”齐太后的视线扫过棋局中得势的白子,语调沉稳柔缓,掷地有声。
“未曾,都商量妥了。”文昱微微躬身,引人落座,“只是长姐固执不肯留,这便要离京远走,替朕探查湖州灾情,还说那儿离封地颇近,打算住些日子呢,您劝劝?”
“母亲,”文昭肃拜一礼,话音清婉:“陛下说得是,您既来了,儿就不再与您单独辞行。公事为重,望母亲宽宥儿不能膝下尽孝之过。”
好生阴损的文昱!
文昭腹诽:二人什么都没商量过!
朝会上云崧、元邵与他沆瀣一气,准元妃并尊太后,挑衅她便罢;散朝后,文昱又命禁卫强扣她在殿。
小皇帝自诩先机占尽,咄咄逼人的做派着实炉火纯青了!
“长姐放心,朕自会好生照顾两位太后,让二老颐养天年,早日含饴弄孙。”文昱的一双狐狸眼里满是得逞的精光。
“昭儿,吾知你纯孝。先帝走时,当着百官嘱托你姐弟二人以大业为重,手足同心,老身怎会不识大体?且安心去,吾有你元母妃陪着,自不会孤寂。”
齐太后和颜悦色的回应,瞧不见半分愠怒与慌乱。
今日后,两宫太后并立。唯一的亲女文昭又被支去千里外,齐太后一夕间从手握威权说一不二的皇族尊长,成了圈禁深宫的人质,处境变化可谓翻天覆地。
“是,如此女儿便南下了。”文昭躬身颔首,“母亲,陛下,切切保重圣体,臣告退。”
“长姐一路顺风,务必常来家书。”文昱状似关切的出言,且不忘凑弄挑衅:
“若觅得有情郎,切切将消息急递入京,让朕最先分享长姐之喜才是。”
“陛下事忙,吾也不留了。年岁渐长,身子骨愈发不爽利,阴雨天浑身酸疼,眼力更不中用。”
齐太后才入天命之年,满头秀发乌黑,却故作虚弱模样,转身离了沛宁殿。
快步走在冗长湿滑的宫道上,文昭眼底的霜色与这初夏盛景分外不相宜。
十八岁那年,皇考崩逝,她最年长,又是唯一嫡脉,本是众望所归。若她坚持,如今坐在皇位的人,便是她。
可她终未抵挡住先帝临终时的好言相劝,妥协应允了并不美好的遗诏安排——
先帝临终坦陈,大魏开国日短,是金戈铁马下杀出的江山。国朝积弊新患良多,女子为帝会比男子承受更多评判与苛责。前雍七女帝殚精竭虑,六位不及花甲便仙逝,他不忍爱女一生扑在千疮百孔的社稷大业里,被迫坚强。
五载韶光飞逝,文昭虽不认同皇考的见解,却顾念手足情谊,为幼弟的皇位稳固,可谓呕心沥血。
哪知今朝幼弟刚立下根基,就想翦除她这碍事的摄政长公主了。
方才殿外禁卫明晃晃的长刀,晃得文昭心底酸涩。
她自皇考离世,便提防着这一日,虽早有准备,但也难免生了落寞的沮丧。
先帝一生数次亲征,戎马沙场,甚少归京。文昭只一幼弟和两个妹妹,自小一道长在深宫,缺乏父亲关顾,做姐姐的总是疼惜弟妹们多些。
今日是幼弟绝情,勾连外戚,鸟尽弓藏,那便怪不得她文昭心狠,不从父命了。
“殿下…”
随侍秋宁的一声轻唤,将文昭游走的思绪拽了回来。
她这才发觉,自己行过了宫门,险些错过马车。
“一应安置可妥贴了?”文昭淡然的回身询问。
“您放心,府中皆打点妥当,仆妇已好生遣散。您回府还是?”秋宁话音审慎,不时扫过文昭清傲的玉容明眸。
“直接启程湖州,命槐夏率府中亲兵半数往封地,半数随行,侍从不准在京耽搁。”文昭有条不紊的吩咐,探身入了马车。
秋宁长舒一口气,往远处城楼递了个眼神,随着文昭马车离去的,还有事先埋伏下的百余暗卫。
四马齐驱的舆车奔驰在宽广的帝京官道上,不过两刻就出了城门。
文昭从未回眸一眼,只在篆烟袅袅的车内小憩安神,缓解一夜未眠的疲累。
“吁~~”
出京十里,路旁有一长亭。车夫忽然勒马减速,扬声通禀:“有人相送,殿下可要见?”
“何人?”文昭阖眸低语,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
“雍王府郡主和护国公府少帅。”马夫的话音里,有显而易见的欣慰。
原是舒澜意和萧妧那两个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