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眠初入燕城秦家,是十岁那年。
相依为命的父亲意外去世,雇主体恤善待,怜他孤苦,把他接进秦家,当秦家大少爷的贴身管家培养。从此与同龄的秦霄同吃同住,形影不离。
年少的江一眠失去依靠,被人领着踏入秦家别墅时,在二楼走廊,第一次见到跪在书房里的秦霄。干净清瘦,一身傲骨。
等他见过秦老爷,再次路过书房时,却不见了那个瘦削身影,只余地上一道拖拽的血痕。
第二天,他便被安排去照顾浑身是伤的秦霄。
看着秦霄破损的白衬衣下一道道皮开肉绽的伤口,江一眠一时不知如何下手。自父亲把他接到燕城一起生活后,都是父亲照顾他。
他其实没有什么照顾人的经验。
父亲虽然只是个中级管家,却是省吃俭用,给了他能力之内最好的吃穿和教育。所以他这双漂亮白净的手是用来弹钢琴的,那是一双从未沾染过污秽与鲜血的手。
可就在这日,他脱去秦霄的白衬衣,第一次染了满手鲜红。
“疼不疼?”他问。
秦霄没说话,但他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偷偷哭过。
“以后由我来照顾您。”不知是出于管家的身份,还是善良的本性使然,这句话江一眠脱口而出。
“谢谢。”秦霄沙哑开口,温和有礼,却也和他保持着不可逾越的距离。
作为秦家未来的继承人,在秦老爷“棍棒底下出孝子”的教育下,秦霄承受了太多非常人能忍受的磨难,失去了太多常人无法割舍的东西。
慢慢地,他整个人越发阴鸷,对所有人都异常暴戾。
但秦霄会对江一眠好,会听江一眠的话,也会知冷知热,待他总是最特殊的那一个。
所以少时的江一眠温柔善良懂事体贴,关于秦霄的苦他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后来的八年,江一眠接受着最好的教育,最专业的管家培训,尽心尽力照顾时常受罚的秦霄,眼睁睁地看着他逐渐失去自由,成了一头独自舔舐伤口的困兽。
或许是秦霄看起来总是最脆弱最凄惨的那一个,又是对他最好的那一个。
所以他会不自觉地疼惜他,也会想着让自己强大起来,拥有保护他的能力。
但秦霄表现出来的也不全是好意,比如他总会时不时地说,江一眠拥有这么一双漂亮的手,却来照顾他。让人看着难受,甚至让他觉得痛苦。
这话被在乎的人说久了,听得人逐渐上心。
江一眠也开始觉得自己这双能弹出动听旋律的手,不是一双合格的贴身管家的手。
江一眠自对秦霄动心起,再也没碰过钢琴。
后来,一直小心捂着心思的江一眠,在高中毕业那天,被秦霄堵在无人的教室。
“江管家喜欢我?”
主仆有别,江一眠从没想过秦老爷会让他和秦霄以恋人的身份在一起。
江一眠攥着衣角惊慌摇头。
秦霄却笑着捧住了他的脸,“没关系,那就让我来喜欢江管家吧。”
少年的心真诚又炽烈。
自此,深受秦家养育之恩的江一眠放弃入学燕大,接受特殊训练,夜里是秦霄床上极尽承欢的情人,白日便藏起善良与胆怯化作秦霄驰骋商场的手中利刃。
终于,秦霄不再时常舔舐伤口,而他却总是满身鲜血新伤叠旧伤。
或许是少时秦霄身上的伤太过刺眼,江一眠看不见别人。
一开始是出于善意的同情,后来变成飞蛾扑火的爱意。
江一眠只想做秦霄的依靠。
照顾他,保护他,爱他,就是江一眠生命的全部意义。
江一眠这一生都在为保护秦霄而活,被人嗤作是秦霄养在身边的一条疯狗,却并未得到秦霄的善待。
当秦霄在外寻欢作乐,被人问起那位处了十年的情人时,只是笑着说,“他啊,活儿还不错。”
于秦霄而言,江一眠不过是一个既能和他上床解决欲.望,又能替他扫平前路的工具而已。
工具要什么真心和名分?笑话。
欺骗,玩弄,背叛,精神控制,秦霄玩得饶有兴致。
直到江一眠失去双腿毫无价值,才被秦霄丢垃圾一样丢出属于他们的私人别墅。
以至于多年后,坐在轮椅里的江一眠残肢反复感染时总是在想,如果他的前半生没有和满身伤痕的秦霄生活在一起,或许他会更渴望被照顾,被保护和被爱。
如果没有遇到秦霄,失去父亲庇护的他大概一开始会过得很苦,会被送进福利院。
长大后应该会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上班族,这一生走到头,怎么也会谋得一个平淡安稳的生活。
可惜,没有如果。
秦霄于江一眠而言,就像是自己被截掉的双腿,即使已经不存在了,还是会时常幻痛。残端也会反复感染,腐烂发臭,痛不欲生。
他曾是江一眠的爱人,也是江一眠最痛恨的人,更是江一眠终其一身都难以摆脱的噩梦。
*
江一眠被扔出别墅的那夜,雨很大。
数九寒冬,他拖着将将包扎好的残肢匍匐在地,艰难爬行。
他恨,恨秦霄伪装之下的残忍,恨秦霄对他有意无意的精神控制,也恨自己的愚蠢。
因为他见过少时的秦霄,见过那个干干净净一身傲骨的秦霄。他总觉得秦霄受了太多苦,值得更好的对待。如果有人一直对他好,帮他扫除障碍,他就可以摆脱困境,做最好的自己,做那位尊贵的秦家大少爷。
可如今他的爱人彻底变成了魔鬼,将他的心无情撕碎,再将他残破的身体弃如敝履,也就越发显得他这一生尤为可笑。
可秦霄带给江一眠的,不只是爱恨,还有无尽的恐惧。
如果说入秦家的前八年,江一眠对秦霄的感情是无法宣之于口的满满爱意,而成为他情人的那十年,江一眠度过的每一天都是恐惧与爱意并存。
十年来,他熟记秦霄的每一项喜好和禁忌。
他不敢笑,因为秦霄说他身边不缺承欢身下的美人,只缺一把冰冷锋利的刀。
他不敢养花,因为秦霄说大男人摆弄花草娘们唧唧,令人恶心。
他不敢多言,因为秦霄不喜欢话多的人。
他不敢行差踏错,因为秦霄会狠狠惩罚他。
他怕秦霄怕到了骨子里。
雨越下越大,江一眠爬得越来越慢。残肢上包裹的染血纱布因为不断摩擦已经散开了些,内里血肉模糊。
正当他以为自己就要死在这个冰冷的雨夜了,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双棕色的男士尖头皮鞋。
雨水淌在光洁的鞋面上,水汽朦胧,显得不太真实。
“江一眠,你已经一无所有了。”男人语气调笑,蹲下身,勾唇打量着脚边狼狈不堪的人。
是傅承焰,燕城名流傅家的掌权人。此人言行浪荡,处处留情,与江一眠是完全不同的两路人。
若非要说有什么交集,那便是二十岁那年,秦霄亲手把江一眠送到二十八岁的傅承焰的床上。
从酒店浴室出来的傅承焰,见到床上坐着个裹着纯白浴袍的漂亮青年。只悠哉游哉地走过去,勾开江一眠的领口看了一眼,便蹲下身,将他的浴袍重新系好。
当时,他也是用这样调笑的语气对江一眠说,“你这样的漂亮玩物,只玩儿一晚有什么意思?秦霄要真有诚意,让他把你送进傅家来,我每天换着花样玩儿。”
那一晚,他们什么也没做。天一亮傅承焰就派人把江一眠送回了秦家,并主动让出了当时唾手可得的新城区开发项目。
后来的很多年,江一眠都不知道为什么傅承焰当初没碰他还主动把项目给了秦家。
“所以呢?”江一眠在大雨滂沱中抬起头,“傅先生也想来踩上一脚吗?”
“我来只问一句话,”傅承焰屈指勾起他的下巴,眼眸微眯,“跟不跟我?”
江一眠直视他,“我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
傅承焰指尖理了理他额间凌乱的湿发,“做我夫人,不需要价值。”
良久的沉默后,傅承焰伸手去抱江一眠,他没有抗拒。
这一抱,便抱了五年。
*
成为傅承焰的夫人,江一眠一开始是麻木且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态度。他没想到,曾经完好的自己被秦霄送到傅承焰的床上他不要,如今没了双腿,他却愿意要了。
但见惯了脏事儿的江一眠,并没有觉得傅承焰有多好,也不认为傅承焰会爱这样不堪的他。
那晚他之所以会答应跟傅承焰,只是不想死在那个冰冷的雨夜。
他一直觉得傅承焰或许是没玩过残疾的男人,一时兴起罢了。
所以他也不在乎将自己丑陋的断肢展露在傅承焰面前,他们正常生活,接吻,做.爱。
不带任何感情。
江一眠后来在傅家过得金尊玉贵,再也没见过秦霄,只偶然瞥见丢弃在垃圾桶里的报纸上印着同样坐在轮椅里的秦家破落户。
若不是江一眠那双粗糙不堪的手,和那满身的丑陋伤疤,看起来真的像是一个被人精心呵护的漂亮贵夫人。
他每天会习惯在傍晚时分去花园里浇花,那是傅承焰送给他的满园芬芳。也顺便看看落日,听傅承焰回家后朝自己走来的悠闲脚步声。
没什么特别的意义,只是安心。
后来江一眠才知道,傅承焰并非对他没感情,只是尊重他的相处方式,也尊重他那颗不会爱的心。
*
那日,江一眠正在午休,床头的创意花瓶里放着一束傅承焰一早就送进来的白玫瑰,今天是他们结婚五年的纪念日。
晚上傅承焰会在家里和他吃一顿浪漫的烛光晚餐。
傅承焰知道江一眠很排斥出门,所以以往的五年都是这么度过的。
江一眠对结婚纪念日这件事向来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包括他对傅承焰这个人,也如是。
傅承焰说爱他,可他从来不信。
他不知道傅承焰痴迷自己什么,或许是漂亮的脸,紧致的腰,亦或许他有特殊癖好就喜欢残疾的双腿。
而若是这些,便也不是真的爱他。
想不通索性就不想,反正也没关系。
因为,他也不爱傅承焰,只是各取所需,能让他苟延残喘的活着而已。
大火烧起来的时候,江一眠正做着有关傅承焰的梦。
梦里没什么,就是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场景。江一眠浇花,傅承焰在旁边一边看书,一边看他。
后来梦里突然烧起了一场大火,江一眠眼睁睁看着傅承焰在他面前化为灰烬。
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的心不再是麻木的,也是会疼的。
但这五年江一眠麻木惯了,梦里的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大火,神色也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有泪水从眼中滴落。
他脑子艰难运转,想起和傅承焰在一起的五年里,傅承焰总是在跟自己道歉。
正如最近他们闹了些矛盾,江一眠的残肢又开始反复感染。
每年都要来上这么几次。
本来傅承焰会日日替他洗澡,洗完就帮他热敷按摩残端,放松骨骼肌,意在促进血液循环,减轻幻痛。
可这一感染,就会有腐肉,臭不可闻。
江一眠不让傅承焰碰了。
“眠眠,你这样可不行。你得快点好起来,我可想死你了,忍了一个月了都。”傅承焰总是这样,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这时候还满脑子黄色废料。
江一眠自然是不肯退让,两人因此吵了一架。
可没过一天,傅承焰就低头道歉了。
“眠眠对不起,是我不好,不该跟你发脾气。但你这腿,还得我来护理。”傅承焰笑笑,蹲下身解江一眠的裤子,“这业务我多熟啊,交给别人不放心。”
江一眠按住他的手,“有异味。”
“我知道。”
“别碰了。”
“我不介意。”
“可我介意,我很介意,我也有尊严!”江一眠突然歇斯底里。
之后两人大吵一架,比以往的每一次都吵得厉害。傅承焰夺门而出,却仍是在第二天清晨送了一束白玫瑰进来。
江一眠在梦中才终于明白,他这段时间为什么那么在乎自己在傅承焰面前是什么模样。
可卧室外面的火势越来越大,江一眠猛地呛咳起来,从梦中惊醒。
意识到真的发生了火灾,江一眠只想极力求生。
他不想死,他要等着傅承焰下班回来,和以往那些平淡的日子一样,等着傅承焰回来,就好。
可江一眠没有双腿,行动困难。
还没来得及下床,火苗就从门缝窜进了屋,瞬间点燃整个卧室。
江一眠被烈火灼烧,从未有过的剧烈疼痛让他脑子也越发清醒起来。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此时有人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艰难地说着,“对不起眠眠,我又来迟了……”
是傅承焰的声音。
没有一贯的调笑语气,全是满满的歉意。
他又在跟自己道歉。
至死都在道歉。
彻底失去意识的那一秒,江一眠突然很后悔。
后悔自己与傅承焰同床共枕五年,却从未对他说过一句“我爱你”。
至此,江一眠遗憾的一生在大火中草草结束,享年三十三岁。
*
再次睁眼,江一眠回到了十八岁。
周身的灼痛似乎要将骨肉都焚烧殆尽,江一眠本能地抱住双臂。可眼前不是滔天的大火和浓烟,而是一个穿着校服的胸膛。
胸牌上印着:燕城一中、高三一班 、秦霄
“没关系,那就让我来喜欢江管家吧。”秦霄笑着捧起江一眠的脸。
灼痛感逐渐消散,窒息的心痛又袭来,江一眠此刻才感觉下身异常沉重,多年的残疾让他此刻身体失衡站不稳,捂着胸口跪了下去。
“傅……”他喉间干哑,想叫傅承焰的名字,却心如刀绞,疼得无法出声,倒在了地上。...